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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世:百年中国家族兴衰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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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父母亲人这样略微回忆一次,尽量平静心情,希望冷静、理性、客观,不虚美,不隐弱势浅陋,中间仍有几次潸然。小时候写过“家史”,跟父母一样“忆苦思甜”过,感恩“生活在新中国,成长在红旗下”,遇上了好时代。但真正的生命旅程跟时代关系不大,因为他要从零起步,从文明的源头出发,只有在成长的过程中,以个人身心重新经验一次文明史的近乎全部旅程,如此才能“明其明德”,成为“明贤”,以启世正世真,如此才谈得上完全理解并完全实现人类的才能。但这样的人太少,因此我们中国人爱说,中间链条。父母说自己,他们就像渡船人,把我们渡到河岸,把我们放到光明、温暖、幸福的世界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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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信仰在全世界都有意义,只是很少有我们中国人这样悠久厚重。曾经翻阅儒门孔家世系,孔子后代至今七十多代人了;也翻阅过道教张天师世系,传承有六十多代了。他们的继承性一目了然,有趣的是,孔家人多不长寿,张天师家人多活有望百高龄。这大概也跟遗传、心性相关。血亲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宗族礼仪的功能究竟是什么,现代科学应该能够给予解答。医学中已经把信力、念力接纳进来,社会学也观察到家族行善的功效。家族传承,其中之一,即在理性、功利的社会上为世界的神秘、人生的信念留下余地,让我们珍惜生活,慎终追远,继往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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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的意义、亲人的意义在这种继承的层面上显现出来。后代人要记住前代人的经验教训。也是出于这个目的,我回顾亲人的生活,并希望侄子侄女们能够读到这份并不完备的总结,希望他们能够继续这份人生世代的答卷。自然,也希望读者,能够多少从我家人的生活中获得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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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3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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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世:百年中国家族兴衰 附 母亲的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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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后,朋友们一直希望能看到我的文章;我把父亲放在心中,沉默多年。直到今年四月,母亲也走了,我生命的源头似乎跟着完全消失了。在卜居的乡下小院,我鼓起勇气写下“安魂”两个字,开始回忆我的父母亲。但回忆未完,母亲“百日”未到,我就到底层流浪,跟道士、村民、重走江湖路的商人、和尚、护林员、向国庆献礼骑车环游的退休工人、驴友、求签者、古董小贩、一无所有的老外、信仰者们……一起生活了四个月之久。当我回到栖身之地时,几乎临时举意:我得先跟人讲讲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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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世:百年中国家族兴衰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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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不忠不孝大概也是出了名的了。关于前者,跟其他要素一起,导致了《中国不高兴》,以至于编词条的人在我的名下写上一句:中国精神的最大破坏者。对后者,我尤其负疚。想想我的父母亲,年老体弱,在小地方——那个熟人社会里孤独地应对每一天的生活,仍要做饭、洗衣,仍要面对熟人的盘问、攀谈,我就想不下去。父亲走后,母亲的活路更重,她独立抚养侄儿侄女,直到去年他们全都走上社会、开始工作了,母亲算是缓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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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母亲接到大理来,曾有一个月的时间,太太去维西一所慈善学校支教,剩下我们母子两人相依为命。除了洗衣,母亲完全依赖上我了。母亲固执地要自己洗衣,她甚至为我想到了怎么方便晾晒衣服的办法,比如在太太的秋千架上搭了一根竹竿。她个头儿矮,够不着晾衣的铁丝和竹竿,但她总会想到办法晒衣服。除此以外,母亲就无所事事地坐着,她坐在那里,可以坐上一整天。劝她到外面坐着,她就老老实实地在院子的凉棚底下坐上半天,直到我叫她进屋吃饭。母亲执着于自己一人静坐、自绝于外物的态度让我很是无奈,我有时候就想到前辈作家何士光在他那感人的作品《日子》里对祖母的描写,一个每天自己了却光阴和心思的老太太,一个似乎糊涂其实记忆惊人的老太太,我的母亲就是她那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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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这两年才意识到母亲的老朽的。她像一台过度消耗的机器要散架一样,身体完全不行了。她的牙齿掉光了,戴牙套不习惯就放弃了。她有多年的糖尿病,她一直喜欢吃甜品、水果,只能偷嘴,或偶尔我们让她吃一点儿。她跌倒过几次,被车撞倒过一次,后来就恐惧走路,说自己像个瘟鸡子,倒霉气的,在外面丢人现眼不说,还走不动路,走路直打漂。让她在家里多活动活动,她也就听听而已。早上如果我不叫醒她,她会一直睡到中午。我奇怪她那么嗜睡。有时劝她出去走走,她总是说“懒得动”。我开她的玩笑说:你怎么人到老了,毛病都出来了,又懒又多瞌睡。她就笑,自己也奇怪:是啊,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她的饭量小得可怕,如果我中午强行给她碗里多盛了饭菜,她默默地吃完,晚上就不愿意再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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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就是前几年,母亲带着侄女到北京,把侄女郑重地托付给我,尤其是我的太太,那时她似乎还有心气,还有一点儿劲头儿。但这两年似乎完全没有了。她对儿孙们的变化情况是知道的、参与的,但她并不看重。我有时候在电话里对她开玩笑说“有好事啊”,她会说,“有么好事哟”。她对人生社会似乎厌倦了,“世道太乱。”她经常说,“活着有么意思啊,活着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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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世:百年中国家族兴衰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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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消极让我不安,我左右劝她不动,只好抬出她信仰的基督来。我说:你怎么信的呢?信主,主是要大家喜乐的啊,主是要大家每天都感恩、快快乐乐的。你怎么能愁眉苦脸的呢?母亲就笑。后来我说多了,她就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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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确实是信仰着的。记得当年她跟我讲主的恩典时,啧啧称道主为大家作的牺牲。当然,她的理解并不多。她说一个兄弟姊妹的好时,总是说她或他真的像雷锋一样。她的青春壮年是在一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宣传中度过的,她自己也实践了那种精神。讲起当年她像男人一样从城里挑担回村里,在生产队里干男人们才干的活儿,抢种、抢收,母亲就有一种光芒。她相信基督,因为她知道这种舍己救人的存在事实,她相信基督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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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母亲跟我一样属于笨嘴笨舌型人,我们开不了口。母亲一度劝身边的亲人信主,只会说:主是有灵的,主儿灵啊。我把母亲带到教堂里,她会仔细观察一阵,然后确定是不是跟她信的一样。她很愿意走教会,我们也劝她走教会,但她身体不好,走不动路。我们说:你可以坐摩的去。她还是说:走不动。因此她这两年去教会少了,以至于教会的姊妹们来家里陪她一起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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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谈到主,母亲才不那么消极。我给母亲的教会送过有关教会、基督生平的纪录片和影片。在教会做事的父亲去世后,我还要二哥给教会捐过一笔钱。相比之下,父母亲也确实在教会体验到了一种身心的自在,那是跟我们亲人在一起都未必有的。母亲对她的腿脚不好很恼火,她寂寞的时候,也会跟我说,等她腿脚稍好一些,她还是要走教会的。我听时也像她一样期盼,只是知道那是希望而已,她已经走不动了。在大理的村子里,她曾经让廖亦武和野夫的“儿子”——小狗球球牵着走丢了。那一夜把我们吓坏了,报警后回家,认识到错误的球球才把老太太带回来。母亲说,她拉不动球球,球球只顾在前头跑,她只有跟着,不敢松绳子,又拽不动球球,小狗的力气比她大;她后来坐在路灯下,生气地跟球球说了很多话,球球才晓得错了,把她领回家。大家虚惊一场,我听了一阵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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