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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082 明代的科举家族:以宁波杨氏为中心的考察 [:1706171923]
1706176083 3.疑经特点及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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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085 (1)疑经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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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087 一是遍及四书五经,全面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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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089 在杨氏之前的唐末至宋元时期,学人们疑经,多只及一部书或几部书。而杨守陈则兼注九籍,对四书五经皆有私钞。如此全面的疑经,对于一般学者来说是不可思议的。用他自拟的别人疑惑来说:“古人之于九籍者,或从师半载而始见一编,或童习白纷而不能明一经。其为传注者,皆十数年而后成,或临终而尚改,然各专门名家,鲜有举九籍而兼注之者,可谓难矣。今子兼注九籍,仅数年而已,何其易也!岂子反过于先儒也耶?”(57)杨守陈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先儒早已将“大厅堂”构建好了,而自己只是添瓦补缝而已,所以相对而言较为简单。这当然是自谦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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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091 二是强调博考、深思、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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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093 杨守陈是一个不墨守儒经而能出入百家的学者。他认为:“万物不可翦,百氏不可废,则道之散于万物百氏者固不可遗。”认为儒学并非定于一说一家,而散为百家,从而破除了以朱学定于一尊的偏狭观念,坚持了兼采众家之长的求实学风。杨守陈认为,尺寸各有所长,智愚互有得失,朱熹等大儒千虑必有一失,而后世之小儒千虑必有一得。“故蒙所钞,不惟其人而惟其理。苟当乎理者,虽小儒之说亦收;不当乎理者,虽大儒之说亦略。”(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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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095 杨守陈强调自得,深味自得,即细究深思,有所体悟。求放心,是治学之本,就是经过长期的思考,取得自己认可的答案。杨守陈的问题意识相当强。所谓问题,就是现有理念与知识无法回答的疑难问题。“其后诵读益久,味益详,疑亦从而益繁,积数十载,虽与天下友反复讲之,疑终不释也。”积累了相当多问题,与朋友们反复商榷,仍无法找到答案,迫使他进一步思考。杨守陈发现,前人治学,“亦各求其义之至善,而全其心之所安,非强为异而苟为同也”。博考、深思、求是,充分体现了浙东学人治学的主流精神。当然,这也是古今优秀学人的共同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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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097 三是用错简理念整理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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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099 古代中国是经典文化时代,经典是一切学术文化之源。一切得围绕文本展开,不能独立建构新的文本系统,从而出现文献圣经化现象即经典。经典文化的出现,与政治的一统有关。政治要一统,文本自然要一统。一统的政治,需要一统的文本文化。汉唐士人死守文本,通过文字的解释理解文本,形成了以训诂为特色的汉学。唐中叶以后,这种治学模式走到了死胡同。此后,士人尝试从经典文本内容的思想性入手理解文本,通过某些概念的思考,形成新的理解系统,这就是宋明理学。想用思想史法治经典,但又不能突破经典自成体系,于是只得怀疑文本某些文字的不合理性,以弥合自己的理解。在无法建构自己思想体系的时代,突破文本的方法就是怀疑文本自身的问题。杨守陈走的就是这样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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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101 杨守陈强调“味经”,以理治经。宋明人为什么会从思想入手分析经典文本?杨守陈表达得非常清楚:“夫经之言,不过人心之理耳。使微传注,人但熟读详味之,久将见吾心之理亦与经遇,而自无不明。”(59)“虽然,世有古今,人有圣愚,而理之在人心者,则无古今圣愚之异也。以今窥古,以愚测圣,虽不能尽合,而理之所在,亦岂无一二其庶几乎?”(60)也就是说,经典文本仅是人类思想的表达而已,既然是人类的思想,人心相通,后人自然能体认前人的思想。以理治经,这也是宋元明时代普遍的治经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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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103 他治经的目的就是辨明圣人之理,以防误说害理伤民。“九籍者,万理之渊薮,百行之楷模,而天下万事之本根也。”(61)杨守陈认为经籍最大的功用是正确引导世人的处世与为人,所以必须更定错讹,这样才不致本末倒置,黑白颠倒。对经义考证的最初目的也正是为了明圣理,行正义,而不是为了所谓扬名千秋。“颇欲佐儒训、明圣经,而患于不能耳。”(62)“诚欲究其本末源委,以治其心而践诸躬。穷则措之家,达则布之国与天下耳。”(63)“岂欲创新制、出特见、立伟伦以求成名不朽者哉?曰:若子所言,为即圣经贤传而究其理、践其道足矣!”(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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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105 杨守陈治经的口号是“不敢信世俗之讹本,必求圣贤之真旨”(65),这也是他治经的出发点。当时的理学之士,多认为宗朱只需究理、践道即可。杨守陈却持不同看法,认为“所谓经者,使皆圣贤之手笔,家藏而世守,古今一本,无或少异,孰敢不尊信而更之”(66)?问题是,诸经的经文本身有错简现象。在他看来九籍早就是“陈编已蔽,断简已错”,后来又是“出于火焚泥烂之残余,成于口传手录之遗误,家异厥本,人异厥传。于是,圣贤之言多非其手笔之旧矣”。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呢?“世儒乃欲尽信而悉明之,至于有所难明,则亦不疑其传本之有错讹重阙,而必巧为之说,穿凿附会,委曲求合,甚或害理而伤教。行其说者,或至误国而残民。畏圣人之言者,固当如是乎?汉唐诸儒胶固经传之弊,已至于此!至宋而程朱欧苏之徒继出,乃始有正错简,补阙文,删衍说,而圣贤之旨于是乎大明矣。然尚有正之补之删之未尽者,宁无望于后之人乎?故不自量,效而为之。”(67)在这里,我们发现杨守陈的经典文献观不同于其他人。要求重视经典文献的准确性,是大家共同的想法。问题是,何谓文献的准确性,大家的理解不同。别人是原封不动地接受经典文本,而杨守陈则以为现存经典文本的经文本身存在错简现象。“始信其言之所以散而乱者,但由简之错耳。”(68)错简是校勘术语,是指古书文字、句子甚至段落错乱颠倒。古书多将文字写于竹简,以绳依序编联,绳断简脱,乃有错简。经典文本经历的两次大整理,为他的怀疑提供了可能。杨守陈的观念也影响了其弟杨守阯,所作《古诗》称:“焚书有禁令,博士书不焚。萧何收图籍,不知收典坟。项氏火秦宫,博士书始燔。残编出孔壁,天未丧斯文。修补汉儒手,亦各尊所闻。寥寥千载下,先后乱其真。全经久已失,其罪非一秦。”秦汉以后所传经文,一是来自汉代诸儒的口授,一是在鲁恭王故宅夹壁中所得。“壁藏者已经后人修润,故鲜错讹。口授者盖其所诵已非尽本文,而当时传言、后世誊写,亦多阙与错讹,且有重复,滋不可尽信矣。”(69)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杨守陈实际上走到了欧阳修、朱子、王柏同一条疑经道路上了。这是一种托古形式的疑经行为,它的目的是否定汉学,建立宋学。“求至当归一之论”,其实所求得的至论不是圣人宗旨,而是宋明理学家自己心目中的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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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107 (2)疑经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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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109 相比宋代,明人的疑经改经活动是比较少的。当然,明代也有疑经改经活动及其成果(70)。在明人的疑经改经活动中,杨守陈无疑是第一号人物,故当时及后世学者对他在经学上的成就与贡献有比较高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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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111 杨守陈的作品,虽然没有传下来,但他的几个知心友生如程敏政、王鏊是看到过的。程敏政称:“皆正其错简,更定其章句,诠择诸家之传注,而傅以己见。虽大儒之说不苟同。盖晚年屡加删定,未始轻出也。……其超然独见,多先儒所未及者。”(71)“先生所著别有《诸经私钞》,皆扩前贤所未发。使及朱子之门,必有起予之叹。后此,亦必将辅朱传行世。”(72)由此可见,推崇相当高。王鏊称杨氏“以高文博识名海内,夫人能知之。公尝著《诸经私钞》,多先儒所未发者,人或未及知也。予间得其一二,公曰:‘固不待后世而有扬子云矣。’”杨氏卒后,王鏊为哀词以明杨氏志向,其词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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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113 圣亡经在,异说纷兮。 阨秦造汉,离多门兮。 商诗瞿易,授受亲兮。 党同矜异,传说真兮。 遗言奥旨,不尚存兮。 唐有啖赵,宋孙石兮。 抱经刬传,挺见特兮。 逮乎伊洛,义转精兮。 紫阳承之,集厥成兮。 设科置学,为世程兮。 父传子受,莫知其端兮。 虽有异说,莫敢干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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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117 于文懿公,生已后兮。 周汉唐宋,得通究兮。 圣经浩浩,如天渊兮。 家钻人淬,庶或全兮。 瑰词微义,日星陈兮。 蹈常玩故,骇厥新兮。 章甫资越,众排斥而不信兮。 不信何伤,益自珍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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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121 嗟我何知,乃得师兮。 谓公自信,当弗疑兮。 太羮元酒,所贵希兮。 岂不或过,志亦奇兮。 后千万年,来者谁兮。(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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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125 这首哀词是理解杨守陈疑经活动的关键。前者述及圣亡经在,阨秦造汉,导致异说纷纷。唐末以后出现疑经活动,到宋代达到新的稳定,不再有人怀疑。后者讲了杨守陈通周汉唐宋经学,形成新说,时人难以接受。在此情况下,杨氏益加自珍。只有个别学生如王鏊理解杨氏的私钞,相信后千万年一定难找到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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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127 不过,正德时期修成的《明孝宗实录》,其编纂者却持批评态度,称:“所著有《四书五经私抄》等集,藏于家。但《四书私抄》谓《大学》简多错,而朱子订定为可疑,以所易置者为怡然理顺。谓《中庸》有错简,而朱子不之疑,且不当分章句,而分知、仁、勇、费、隐、天道、人道,皆牵强。谓《论语》纪载无伦次,《孟子》中间多杂记,乃皆易置之,而于《语》、《孟》又分类焉。大意据王鲁斋以为二程尝更订汉儒之说,朱子尝更定二程之论,而因欲以己附焉。顾不思程朱道契往圣,汉儒曾不能窥其藩篱,况订定庸学,又皆据经文以为证,非专以己意更之也。(杨)守陈乃辄以己意,订正圣经,短长程朱,谓为善学。使后进敏慧者,凡见有不同,皆欲易之,则《四书》、《五经》,其不至分离破碎之甚邪?是不特乱道已甚,而其好名求胜之私,人亦不能无议云。”(74)由此可知,他们完全用是卫道心态说话的,认为人人如此改定经典,则经典会陷入支离破碎的境地。受其影响,嘉靖时期学者黄佐也持批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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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129 清代前期学人对陈守陈的疑经活动及其成果有较高的评价,如黄宗羲称:“镜川长于经术,诸经皆有《私钞》,其于先儒之传,惟善是从,附以己见;有不合者,虽大儒之说,不苟徇也。”(75)朱彝尊认为:“文懿难经伉伉,不屑拾淳熙诸儒遗唾。”(76)全祖望认为杨守陈与吴澄有类似之处,其水平则高过吴澄,称:“至公而始大其学,颇类吴草庐(澄),兼收朱、张、吕、陆之长,不墨守一家,要其胸中精思深造以求自得,不随声依响,以为苟同。至其所著《诸经私钞》,吐弃先儒笺疏,则于草庐更过之。盖公但质诸心之所安,固非好奇以眩俗也。然当洪、宣以后,科举之锢人已深,闻公之说少可多怪。……文恪为公门下,其词如此,盖亦非能深知公者。若泰泉,则力诋之矣。呜呼!何其固也。……因叹公之绪言,世无知者。南雷黄聘君作《学案》,称极博,竟不为公立传。《明史·儒林》多取《学案》,故于公亦阙,良可惜也。”(77)由此可知,由于多种因素,杨守陈没有进入《明儒学案》、《明史·儒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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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6131 在明清人的研究中,阎若璩的观点最值得注意。他曾慨叹说:“唐自义疏行,举天下惟主一说,无复汉人之宏博,有宁道孔圣误、讳言郑服非之陋。逮宋庆历间,刘原父敞《七经小传》作,而经始一变。宋大儒传注,淳祐一诏已盛行,而元代遂以取士,明用以攻制义,祇蹈虚,不跖实,陋尤不可胜言。逮成、弘间,杨文懿公守陈自以所见立说,务求其是。故五经四书《私钞》成,而经又一变,是二公者诚皆有功于圣人之经者也。”(78)将刘敞与杨守陈并称,以为纠偏扶正,引导中国经学两次大的嬗变,这样的评价是相当高的。可惜,阎若璩这个观点,今天治经学者谈得甚少。阎若璩的观点能成立吗?我看可以。元明时期,理学稳定化。永乐时期编纂《四书大全》、《五经大全》以后,经典文本凝固化,士子们只有接受现成经典文本的份,疑经活动弱化,甚至完全是多余的。在这种情况下,却有一个会思考而显得不安分的士大夫杨守陈,弱弱地提出要说正经,将自己的作品命名为“私钞”,企图建构一套更为合理的经典文本。这样的事,从政治来说,不是反了?经书历经“钦定”,向来只可尊信、讲习,不许轻议,更不准作实事求是的研究。杨氏背弃传统格言,“妄更圣经贤传”,实际是一种“叛儒先而紊圣经”的异端举动。他要恢复经典的原典文献研究,这在政治化的时代是有风险的。杨氏正经,主观上是为复原,实际上走向了反面。新版本的存在不会损害原版本,“若其谬说,只自谬耳,是书岂被其累”(79)。但会妨碍旧版本的权威性。明朝人不习惯经典有多个版本存在。幸好,杨守陈尚知趣,没有将之公布。否则,可能殃及池鱼,后裔不得安宁。从学术思想来说,杨守陈的疑经、正经实践是值得肯定的。说《诸经私钞》的影响与刘敞《七经小传》可媲美,是一点不为过分的。杨氏“诸经私钞”之作,意义很大。杨守陈疑经背景与宋人不同,后者是在理学形成过程中出现的,而前者是在理学鼎盛、心学形成前夕出现的。继杨守陈之后,浙东出现了阳明心学,挑战程朱理学的权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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