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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之遗民与贰臣 清初贰臣曹溶及其“遗民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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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初年浙江山阴人沈冰壶撰《重麟玉册》八卷,用纪传体裁来记述南明诸王的史事。书中《李映碧(清)传》后有“附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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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钱牧斋、吴梅村、龚芝麓、陈素庵、曹倦圃为江浙五不肖,皆蒙面灌浆人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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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蒙面灌浆人”,该是清初流行的一句骂人的话。“蒙面”一词,孔尚任(字季重,号东塘,1648—1708)在《桃花扇》里便用过。该剧第三折《哄丁》中记吴应箕(字次尾,1594—1645)咒骂阮大铖(字集之,号圆海,1587—1646)的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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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罪过,朝野俱知。蒙面丧心,还敢入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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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说阮圆海“虽然蒙着人的面皮。却丧失了人的良心”[3]。至于“灌浆”二字,乃“馒头”的别称;馒头实心无馅,引喻为“无良心”。合而观之,“蒙面灌浆”意即“蒙着人的面皮却无心肝”。用这四个字来骂人,狠毒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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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所记被骂作“蒙面灌浆人”的“江浙五不肖”—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1582—1664)、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1609—1672)、龚鼎孳(字孝升,号芝麓,1616—1673)、陈之遴(字彦升,号素庵,?—1662)、曹溶(字洁躬,号秋岳,1613—1685)—都是明清之际以诗歌文辞见重当世的人。但在改朝换代时,这五个人却进退失正,先后以大明的朝臣降附清廷。像这种甘于身事二姓的行检,和儒家的忠君思想是大相违悖的。乾隆朝编纂《贰臣传》,五人皆厕列其中。他们在生之时即广遭物议,甚至如沈氏所记,被骂作“蒙面灌浆人”,骤眼看来,该是情理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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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若检读五人之中曹溶的《静惕堂诗集》和《倦圃尺牍》[4],通过曹氏和别人酬唱的诗作以及往还的信札,便可发现曹氏在顺、康间二十多年的仕宦生涯中,经常与为数不少的明遗民保持着密切的交往。如果进一步将和曹氏有关者的诗文别集相互比对,更可清楚地看出曹氏先后在广东、山西两省任地方大吏的十多年间(顺治十二年至康熙五年[1655—1666]),他的幕友门客之中,便不乏被目为忠贞不渝的朱明遗民。曹氏的“遗民门客”,包括籍隶江浙的万泰(字履安,号悔庵,1598—1657)、朱彝尊(字锡鬯,号竹垞,1629—1709)、俞汝言(字右吉,1614—1679)、严炜(伯玉)、顾炎武(字宁人,号亭林,1613—1682),广东的屈大均(字介子,号翁山,1630—1696)和陕西的李因笃(字子德,号天生,1633—1692)。至于曹氏的“遗民之交”,所牵带的范围便更广了。像江浙的朱鹤龄(字辰孺,号愚庵,1606—1683)、归庄(字玄恭,号恒轩,1613—1673)、僧今释(原名金堡,字道隐,1614—1680),广东的张穆(字穆之,号铁桥,1607—1683)、陈子升(字乔生,号中洲,1614—1692)、伍瑞隆(字国开,号铁山,1585—1668),山陕的傅山(字青主,1607—1684)、申涵光(字孚孟,号凫盟,1619—1677)、王弘撰(字无异,号山史,1622—1702),都是曹氏晚年的挚友。至于浙东的遗民领袖黄宗羲(字太冲,号梨洲,1610—1695)及其子弟门生,亦无不与曹氏通殷勤。和梨洲居师友之间的李邺嗣(原名文胤,以字行,号杲堂,1622—1680),甚至曾懿许曹氏为“今日之人师模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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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顾亭林亦曾作曹秋岳的入幕之宾,而黄梨洲的弟子更许以为“人师模楷”,则秋岳生前在明遗民间的口碑自不当如此的恶劣。又况沈冰壶以乾隆初年人记顺、康间事,中间相距几及百载,“蒙面灌浆人”一说,其可信的程度也是值得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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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依据曹溶及其知交的诗文别集,考察曹氏在明末及入清后的交游层面,意在说明清初士人间的交谊,往往为明末已建立之社会关系的延续与发展。换言之,朝代更替所引发起政治上的波动,在一般情况下,并未给士人间的交往带来极大的冲击。至少,就曹溶入清后的交游所见,他和他友人间在明朝所建立的情谊,不但足以承受得起明清之际政治上所带来的激荡,也因此造就了一种新的文化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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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秋岳在晚明的科第仕宦与交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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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溶,字洁躬、鉴躬,号秋岳、秋麓,晚号倦圃老人,浙江嘉兴秀水人。[6]秋岳生于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卒于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如果用崇祯帝自缢身亡、清人定鼎中原的1644年为分界线,则秋岳在明朝活了三十一年,在清人统治下活了四十二年。清初人有称身事二姓者为“两截人”的说法,就秋岳的仕履与年寿而言,称他为“两截人”该是很恰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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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秋岳毕生所建立的人际关系,却不可用朝代的改易来割分。要言之,秋岳在明朝所与交游的朋辈的情谊,在入清以后,在种种情况下,不但依然巩固,甚至有助于秋岳交游网络的扩张。本节所欲考论者,即秋岳在晚明的相知之中而于入清后关系至为密切的若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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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岳早年家居读书,和里中人结诗社,参加者有俞汝言[7]、朱茂暻(字子庄,?—1644)[8]、谭贞良(字元孩,号筑岩,?—1645)[9]等。其中俞汝言、朱茂暻二人,尤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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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秋岳科名早达。二十四岁时(崇祯九年[1636])中举,翌年成进士。其乡试及会试的同年之中,亦大有足述者。举人同年有万泰[10]、浙江仁和籍的金堡(卫公、道隐、澹归,僧名性因、今释,1614—1680)[11]及上举的朱茂暻。进士同年中,则有浙江鄞县的李棡(宗海,1586—1647)[12]、广东香山的伍瑞隆[13]和前述所谓“江浙五不肖”之一的陈之遴[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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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之遴后来降附清廷,和秋岳一同以“贰臣”的身份在朝,关系密切。及后之遴于顺治中累涉党争,遣戍宁古塔,身死塞外,秋岳也因此官运连蹇,两遭降职,终而去官。这可说是秋岳无形之中为旧交所连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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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各人中,谭贞良于清兵下江南后不久即物故,但其子吉璁(字舟石)[15]、瑄(字左羽)[16]在康熙初年游幕及出仕,都尝得到秋岳的照应;李棡死于顺治五年(1648),乃浙东“五君子之役”之牺牲品之一,秋岳不避嫌而厚资其葬;曾参加南明政权、其后薙发披缁的金堡,亦终身与秋岳情谊恳恳;至于万泰和俞汝言,则先后当过秋岳的幕宾。凡此种种,下文均将分别考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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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先说朱茂暻和伍瑞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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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暻字子庄,是秋岳同里人。子庄的祖父国祚(兆龙、养淳)于万历十一年(1583)中进士、点翰林,其后官拜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17],秀水朱氏,自此寖成浙西望族。子庄同辈兄弟中,如茂曙、茂昭、茂曜、茂晥、茂晖、茂晭、茂时等[18],于明清之际,咸有文名。朱氏在秀水的物业,像城内碧漪坊的“有容堂”和“介石斋”,以及鸳鸯湖畔的“放鹤洲”,直至康熙中叶,一直是南北文人在浙西聚会的一个重要据点。[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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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岳和子庄年龄相若,早年即同游共砚。崇祯九年(1636)且同时中举,遂又增同年之谊。二人又一同和当时江南名妓柳如是(1618—1664)有过密切的往还。柳氏诗集《戊寅草》有《送曹鉴躬奉使之楚藩》二首,作于秋岳得进士后赴武昌任学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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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玄意领群姿,寂寞遥闻向楚时。文学方须重邺下,乘传今更属龙池。澄江历乱吴云没,洛浦阜烟帝子悲。不是君才多壮敏,三湘形势有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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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舲历历大江阴,极目湘南才子临。楚水月明人澹黯,吴川枫动玉萧森。因看淮幕风云壮,未觉襄郧烽火深。顾吾相逢增意气,如今无事只遥吟。[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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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诗都以才人目秋岳,似非寻常应酬文字。其中第一首里“文学方须重邺下”,用曹操集诸文士于邺下的往事以影带曹溶,和秋岳其他友人的说法,如出一辙,下文还将论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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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另有《朱子庄雨中相过》一首,对子庄的“才气纵横”,亦甚恭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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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郎才气甚纵横,少年射策凌仪羽。岂徒窈窕扶风姿,海内安危亦相许。朝来顾我西郊前,咫尺蛟龙暗风雨。沉沉烟雾吹鸾辀,四野虚无更相聚。君家意气何飞扬,顾盼不语流神光。时时怅望更叹息,叹吾出处徒凄伤。天下英雄数公等,我辈杳冥非寻常。嵩阳剑气亦难取,中条事业皆渺茫。即今见君岂可信,英思倜傥人莫当。斯时高眺难为雄,水云㵳落愁空蒙。鸳塘蓉幕皆寂寞,神扉开阖翔轻鸿。苍苍幽梦坠深碧,朱郎起拔珊瑚钩。风流已觉人所少,清新照耀谁能俦?高山大水不可见,骚人杰士真我谋。嗟哉朱郎何为乎?吾欲乘此云中鹄,与尔笑傲观五湖。[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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