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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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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甲申年十一月至乙酉年六月,左懋第等在押凡七月。江南既下,清廷撕掉伪装,强推薙发令,北京太医院中的原明朝使团也不例外。至此,副使马绍愉终于投降清朝,率领他的部下接受薙发令。而左懋第及所部誓不从,其中有个副将艾大选“首髡如诏”,还跑来劝左懋第。“懋第大怒,麾从官立杖毙之。”事发,清廷于六月十九日以擅杀罪将左懋第逮捕,左懋第昂然道:“艾大选剃头倡叛,恨不以军法枭示通衢。我自行我法,杀我人,与汝何与?可速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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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衮对左懋第,暗怀敬重。他希望谨慎处理此事,决定亲见左懋第,大聚朝臣,展开劝降。而在左懋第,竟是迎来最壮美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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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日,加铁锁,命入内朝。懋第丧冠白服,不北面,南坐于廷下。[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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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承畴出现了,左懋第一见,无待其开口便说:来的是鬼吧?我所知的洪承畴,统制三边,已经以身殉国,先帝为此曾亲赐祭典,优以恤荫。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来者必定是鬼!洪承畴本就心存愧疚,想说点什么,经左懋第犀利讥讽,已难以启齿,“卒不得发而罢”。现在清朝任吏部侍郎的陈名夏与辩,左懋第一语斥之:“汝曾中先朝会元,今日何面目在此与我说话?”陈名夏顿时“语塞,不复言”。某亦为降臣的兵部侍郎(当是金之俊)对左懋第说:“先生何不知兴废?”他立刻听到这样的反问:“君何不知廉耻?”这时,所有在场汉臣“无复言者”,多尔衮只好亲自开口,他质疑:“尔既为明臣,何食我朝粟半年而犹不知?”左懋第立即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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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国食我土地之粟,反谓我食贵国之粟耶!”此语呛得多尔衮“色变”,一怒之下,挥出斩之。据说,在场的左佥都御史赵开心欲救左懋第,被旁边的人死死拉住,等左懋第已押出,赵“始得前启王曰:‘杀之适足以成其名,不如释之。’摄政王将可其奏,而懋第已死矣”。[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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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懋第就义处,是如今北京菜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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懋第昂首高步,神气自若。既至,南向而拜,端坐。而后受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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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行刑的杨姓刽子手,“挥涕稽首懋第前”,跪在左懋第面前痛哭不止,全不顾四周众目睽睽,“少顷,徐起举锧”……这样的行刑场面,这样的刽子手与受死者,从古到今舍此不知可有二例?“左萝石纪”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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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大风昼晦。都人奔走流涕,拜送者不可胜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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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遇害的,还有部下陈用极、王一斌、刘统、王廷佐、张良佐等。五天后,一直羁留沧州的部分将士杨逢春、张友才等,得知死讯,“一时号泣遂解散云”。第二年六月十九日,左氏就义将届周年,陈洪范于重病中,“亟言左公来,遂卒”。[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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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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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左公事迹,有些问题挥之不去。像他这样的人和事,出现在蓬勃、向上、昌明的国度,不难解释,因为信心饱满、信念坚定,精神容易强大、劲拔。但是,左懋第却置身江河日下、千疮百孔、穷途末路的明末。这是“明代苏武”与“汉代苏武”最大和最重要的不同。他展示的精神,无论质地与分量都与苏武相当,而不逊色;但我能够了解苏武之能如此,却不甚明了左懋第是怎样做到的。孔子好几次谈到“邦无道”情形下,个人可取的态度。一次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93]一次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94]孙同逊,朱熹注曰:“危,高峻也。孙,卑顺也。”还有一次说:“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95]卷是柔软、收拢,怀是怀藏。——即依先师之见,当着明末那样黑暗的政治,刑政纪纲俱紊,如果知难而退、明哲保身,也不算品格有亏。显然,左懋第的行为大大超出了一般的道德高度,甚至超出了时代对他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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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石山房文钞》李清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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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石山房文钞》四卷,由李清在左懋第死后编就,但直至乾隆末年方由左氏后人印行。李清在跋文中,讲述了动念编此书的经过,“发椟中藏书⋯⋯忽见公集,为潸然出涕,独念公精忠大节,争光日月,所谓真铁汉非耶,哭近妇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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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谥左懋第“忠贞”的乾隆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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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乾隆刻本《左懋第剩稿》卷首,书成于乾隆癸丑年(1794)。先是左懋第、刘宗周等前明忠臣于乾隆四十年得旨褒谥,左氏后人才敢将私藏的《奉使不屈疏》等文,收录于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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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应该是想证明什么。在总共八个月、长达二百多天的过程中,面对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的满清征服者,他全身挺直,目光炯炯,未尝稍懈。他应该是把自己视为明朝的代表,以至中国历史和精神的代表,进行一番“中国有人”、“中国精神犹存”的证明。可惜得承认,他什么也证明不了。他的努力,在腐朽、土崩瓦解、溃不成军的朝廷衬托下,那么无力,可谓惨败。但在个人层面,他做出了极其强大、堪称壮丽的证明——我完全无法从脑际抹去那个行刑前在他面前“跪泣不止”的刽子手的形象。左懋第征服了每个人,甚至多尔衮和以后的乾隆皇帝。而这力量从深层看,确实又并不仅与个人相关,确实是“中国历史和精神”的证明。倘若如此,最终,左懋第可称“赍志以终”;血,还是没有白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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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年,乾隆皇帝批准表彰明朝忠臣,左懋第在其内;大学士舒赫德、于敏中奉旨集议,做出的评介是:“仗节难挠,蹈死不悔出疆之义,无愧全贞。”乾隆据此赐谥“忠贞”。[96]这样,左氏族裔才敢将私藏多年的左懋第文稿,成册刻行,凡四卷;左公诗文幸赖以存,否则,恐怕早就毁佚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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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康熙间,前任弘光朝大理寺丞并与左懋第相厚的李清,私下辑成《萝石山房文钞》。他为文集写了感人的跋,叙述已在耄耋之年的他,如何于旧藏之中翻检出左氏作品,读之,“潸然出涕”,“念公精忠大节,争光日月,所谓真铁汉非耶!”那场痛哭,李清自己形容“哭近妇人矣”。收起泪水,他决心忍着老年的“目痛”,将所存左氏之作汇编成书。他最后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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