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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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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来认识四位将领。他们的简略情况如下:刘泽清,山东曹县人,时为山东总兵,甲申年二月,李自成进攻保定,上谕“命以兵扼真定”[1],拒不奉命,从冀鲁交界的临清大掠南下,三月北京陷,刘泽清率兵逃过黄河。高杰,米脂人,李自成同乡,也是李自成起义的元老,崇祯八年投降政府军,由副游击、游击、副总兵而总兵,他在潼关失守后,从陕西而山西、河南,一路南退。刘良佐,河北人,原漕运总督兼庐、凤、淮、扬四府巡抚朱大典部下,与刘泽清、高杰自北方溃退而来不同,他是驻于本地的将领,近年一直作战江淮之间,官至总兵。黄得功,开原人,祖籍合肥,四镇中他军功最著,崇祯十六年在桐城险些捉住张献忠,是唯一崇祯皇帝在世时已晋封伯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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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当时明朝军界的分量,史可法设四藩的报告给予了这样的评价,称此四人“优以异数,为我藩屏”。实力超群,均为干城。朱由崧看到这个评价,批示:“四藩如何优异,还著确议来行。”[2]要求作更具体的汇报。史可法想必因此另有奏闻,可惜这个本章我们现在看不到,无法将他的论述转告读者。以下,根据诸记所载加以综述,俾以略知其“优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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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初年以来,明朝腹背受敌,战火连年。所谓腹背受敌,是同时面对内地起义和边地告急。围绕这种形势,全国主要有四大战区:与满清交战的辽东战区、以李自成为第一对手的中西部战区(陕晋豫)、以张献忠为第一对手的长江中游和江淮战区,此外北直及山东也算一个——其当清兵铁骑突入关内,几遭掩杀,尤以崇祯十一年底最惨,卢象升战死,清军“连破五十七州县,不知杀了多少人,昨山东济南满城官员家眷都杀绝了”。[3]大的战事既集中在上述四区域,明军主力自然也为之吸引而布于其间。到甲申国变,中西部战区明军被李自成完全击垮,辽东精锐吴三桂部降清,在长江中游的湘赣,明军也已不支。只有皖鄂,战况大致不失均势,有时或能略微占优,从而保存几支劲旅。山东一带,十一年底那次惨败之后,战事相对较少,官军还算完好。所以,当王朝系统在南京重启,军队家底首先是长期在江淮一带作战的部队(左良玉、黄得功、刘良佐),其次是渡河南逃的山东一部(刘泽清),以及中西部战区的军力残余(高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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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五大集团军,规模都不小。左良玉部经多年招降纳叛,部众据说达百万。而四镇当中,高杰最强,人马四十万,有李成栋、李本深、杨绳武、王之纲、胡茂贞等“十三总兵”[4]。黄得功、刘泽清、刘良佐所部,各自兵力当在三万至十万之间。按四镇方案的规定,各镇兵额仅三万,但这表示的是朝廷拨款时给予承认的人头,当时财政窘迫,养不起太多军队,故对兵额加以限制,而实际远不止此,清史馆《贰臣传》“刘良佐传”说:“顺治二年,豫亲王多铎下江南,福王就擒,良佐率兵十万降。”[5]可作为各镇实际兵力的参考。另如刘泽清,诸记也都载其在淮安扩军,致军费不足而由淮抚田仰为之请饷的事:“泽清益横,选义坊之健者入部肆掠于野,巡抚田仰无如何,乃为请饷。”[6]后来左良玉兵变,真正原因也是部队规模过大而朝廷饷粮不敷其需。当然,这里讲明朝北变后军队规模仍很庞大,是仅从数量言,由于军阀化倾向很严重,这些军队能否为朝廷所用亦即是否代表明朝军事实力,还另当别论;不过即使只是数字,从敌方角度,如此规模的军队仍没法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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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而看战斗力。左良玉部队扩张过猛,眼下有些乌合之众的样子,原先它确系劲旅。崇祯十一年正月,“大破贼于郧西”,张献忠夺路而逃,“追及,发两矢,中其肩,复挥力击之,面流血,其部下救以免”。张献忠无奈假降,“良玉知其伪,力请击之”,若非熊文灿执意受降,此役张献忠恐遭全歼。[7]但左部不在四镇之列,姑置不论。在四镇范围内,黄得功、刘良佐两部的战斗力,无疑是经过考验的。历年在江淮之间,他们身经百战,谈不上无敌,但确取得过重要战果。黄得功原为京营,大约于崇祯十一年移师这一带,从那以后,张献忠就发现遇到了一位劲敌。十五年二月,黄击败张献忠某部,有一敌将,“年少嗜杀,号无敌将军”,对黄得功不以为然,对旁人的畏惧感觉好笑,说:“汝曹何怯也!吾为汝曹擒黄将军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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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贼皆按辔观之。无敌将军奋勇大呼,驰至得功前,得功立擒之,横置马上,左手按其背,右手策马去。贼众大惊。[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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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张献忠本人也两次险遭不测。十六年七月,张献忠围桐城,“桐急,请救于得功。得功来救,斩贼数千级。得功射献忠,中之,复举刀向献忠,而得功马蹶。乃易马追之,献忠逸去。”[9]随后与刘良佐部合力追击,又“大破张献忠于潜山,斩首六千级”[10],是为有名的潜山大捷。九月,张献忠去而复还,再围桐城。《桐城纪事》云,黄得功得桐城县令告急,“日行六百余里”,从凤阳星夜赶来,人还未到,张献忠派出的细作已急速回报,“呼于军中曰:‘走!走!黄家兵至矣!’贼营皆乱,仓皇弃其军资而去”,“桐人欢声如沸,相庆更生”,而黄得功穷追不舍,至北峡关,“将军追及之,献忠呼曰:‘黄将军何相阨也!吾为将军取公侯,留献忠勿杀,不亦可乎?’得功曰:‘吾第欲得汝头耳,何公侯为也!’急击之,贼大败。”张献忠“以辎重牛马遗民男女塞道”,脱险。[11]刘良佐部亦非等闲,除与黄得功协同,获潜山大捷,还曾于崇祯十年击败“流贼罗汝才合其党摇天动等众二十余万”[12],十四年,“破贼袁时中数万众”[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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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镇中,有两支是本地部队,两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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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外来的逃军。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不过也要具体分析。外来的高杰一部,眼下虽为败军,但之前在贺人龙及孙传庭麾下颇打过几场硬仗。崇祯十三年与张献忠战,“杰随人龙及副将李国奇大败之盐井”。十五年在南阳,孙传庭遭遇李自成,其时高杰投诚未久,被用为先锋而与旧主首次正面对垒,“遇于塚头,大战败贼,追奔六十里”。李自成情形颇危,幸亏罗汝才来救,“绕出官军后”,致其后军左勷部“怖而先奔,众军皆奔,遂大溃”,本来的大胜,瞬间转为大败。不过大溃之中,顶在最前头的高杰部反而“所亡失独少”[14],可见该部素质不一般,其真实战斗力并不像从山西一路南奔所表现的那样脓包,日后通过已经降清的该部主力李成栋部连克江、浙、闽、粤,我们才看得比较清楚。但另一支外来军刘泽清部,的确比较脓包,战斗力当是四镇中唯一的软肋。这支山东集团军,史书上查不到一点骄人战绩,我们甚至不知道它曾有什么像样的作战行为,无论在崇祯时期还是弘光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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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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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古代打仗,将遇良材是第一位的。古代战争史,似乎就是一部“名将史”。我们读《三国》《水浒》《说岳》等,千军万马都在其次,关键看将领是否“有万夫不当之勇”,是否“虽千万人,吾往矣”,是否“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里头或有小说家者流的夸张,但也是从古代战争特点而来。眼下弘光四镇,领衔者有没有古大将之风,配不配得上这样的担子,自然需要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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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从相对平淡的刘良佐说起。前面我们介绍了他一些功勋,从中约略窥见他的戎马生涯,不过那些叙述极简,史家们对他较细的笔墨都集中在降清后,那时他干了一件“遗臭万年”的事——亲自率军赶到太平府板子矶,在那里捉住弘光皇帝朱由崧再把他押回南京。他就此留下的形象,不仅是个“逆臣”,而且让人觉得苟命贪生。不过,在有关他的不多而草草带过的叙述中,我捕捉到一点特别的信息。那是他的绰号“花马刘”——“尝乘花马陷阵,故亦号‘花马刘’云”[15],“良佐杀贼亦有威名,每乘斑马破贼,故贼中称之曰‘花马刘’云。”[16]虽只是个绰号,也可以体会到一些东西。大概从宋代起,开始流行起绰号,明代更普遍。“闯王”实际是个绰号,当时不光李自成,农民军领袖多有绰号,如“满天星”、“闯塌天”、“八爪龙”、“过江王”、“黑心虎”之类,说明他们是成名的人物抑或以某种特征著称。换言之,绰号不赠无名之辈,有绰号意味着有威望、出类拔萃;哪怕出于恶意和憎恨,也是表示对方“臭名昭著”,当年阉党就曾给每位东林要人各起过绰号。刘良佐这个“花马刘”绰号有几个特点:一、是对他战斗形象的概括;二、是褒意,是惊艳与叹奇;三、不是自封,却是对手相赠——“每乘斑马破贼,故贼中称之曰‘花马刘’”。总之,对他杀阵的英姿,“贼中”不但畏之抑且慕之,以致奉上一个身手俊俏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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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黄得功,不必说,绝对是天生武材,当时即被目为有古大将之风。这不是一般的评价,所谓古大将,不惟武功盖世,还得品调高拔。我们从黄得功死后,竟被传为岳飞再世这一点,体会到他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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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南自刎后,金陵有人忽奔真武庙中者,跳舞大呼曰:“我靖南侯也,上帝命我代岳武穆王为四将,岳已升矣!”言毕,手提右廊岳像于中,而己立其位,作握鞭状,良久乃苏。[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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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的著名文人阎尔梅,本人生性豪放、任侠,眼中英雄从来不多,连史可法他都不表佩服,但黄得功是一个。他后来写了一首《芜湖吊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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艨艟百队锁征云,帅纛风摧日色曛。矶底灵吞战血,每逢阴雨哭将军![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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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借他的目光看,黄得功的威风、恢雄,仿佛不逊荷马笔下的阿喀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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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黄得功这样了得,有个人却能令他让其三分,他便是兴平伯高杰。多年前,我曾耽迷《三国志英杰传》,里面对一流武将以打分方式品其高下,如“关羽:武力98、智力84、统御力100”、“张飞:武力99、智力42、统御力83”、“赵云:武力98、智力84、统御力87”,些微的差别,令人玩味。而读黄、高二将传略,我油然有比照《英杰传》以打分品其强弱的趣想,他们似乎也和关、张、赵一样,差距不过毫厘之间,可是对这种等级的大将,毫厘之差却又如霄壤。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自从高杰南渡,这对本地与外来的两雄之间,争强便不可避免。他们彼此一直不服,睥睨渐积渐累,遂于甲申年九月发生“土桥之衅”。高杰派兵在高邮附近的土桥伏击黄得功,“得功出不意,亟举鞭上马,而飞矢雨集,所乘马值千金,中矢踣,腾上他马逸去”[19],险遭不测。后经史可法努力,兼以朝中有旨,黄得功接受调停,但要高杰赔其三百马匹的损失。“杰如命偿马,马羸多毙,可法自出三千金代之偿,又令杰以千金为得功母赗(丧事之费),憾始稍解焉。”[20]高杰道歉实际停留在口头,实际行为与其说表示歉意,不如说给予新辱。对此,黄得功却“憾始稍解”。是出于高风亮节吗?不然。虽然黄得功为人忠义,但此番不然。不但此番不然,只要涉及高杰,他都不抱这种胸襟。后来高杰睢州被害,黄得功在仪真立刻闻风而动,打算起兵袭击高部留在后方的家眷,并夺取扬州,足见他从未放下嫌隙,当初的和解,只是无奈暂忍而已。高杰其人如何猛武威强,后面还会具其形容,此刻且借黄得功的态度,曲以映衬。总之这两人不单在明末,置诸历朝各代,亦不失“虎虎上将”,用《明史•黄得功传》中一句话说:“所称万人敌也。”[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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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略述诸军规模、战斗力以及主将风采,算是替史可法“优以异数,为我藩屏”之论,做一点解释。以往,我们由于明朝末年军事上屡战屡败,遇“寇”遇“虏”都不堪一击,容易生成一种印象,以为那时将弱兵羸。这也很自然,因为大的事实如此。不过,有时大事实、大趋势会误导人忽略局部或具体的情况,将两者等量齐观,实际可能并不一致乃至相反。明末的兵败如山与其军中仍有虎将、仍有战斗力之间,正是一对真实的矛盾。前著《黑洞:弘光纪事》里我引用过《祁彪佳日记》中一个资料,这里再用一次:祁彪佳担任苏、松巡抚后,令麾下部队展开大练兵,规定:“标中之兵,力必在六百斤以上,其九百斤者,则拔为冲锋官。”[22]每个士兵必须做到有举起三百公斤的力气,如能举四百五十公斤,就可以提拔为冲锋官。这并非停留于纸面,后来对练兵结果做了验收,九月十二日在“礼贤馆”,“召标中新募兵过堂”,“内有未冠者五六人,皆力举七八百斤”,“又试诸冲锋官技力”[23]。须知祁彪佳手下这支部队,只是地方武装,单兵能力已如此强劲,像四镇那样的野战主力,没有道理比它低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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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四镇之设,无论从思路到现实支撑,并不能以向壁虚构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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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以刘泽清为四镇之一,是明显的败笔。他这环节,四镇工程确实出现一个“豆腐渣”段落。此人极擅向上爬,崇祯六年迁总兵,九年“加左都督、太子太师”[24],几乎爬到武职最高端。明设五军都督府,“中军、左军、右军、前军、后军五都督府,每府左、右都督”[25],五军都督府相当于五总部,左都督(正一品)相当于全军五大总长之一。然而查一下经历,刘泽清从来没有确切的战功,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他怎么官至“左都督”。然而我们不能明白之处,可能就是他的所长。《甲申朝事小纪》有“刘泽清佚事”,说他出身微贱,原是天启时户部尚书郭允厚的家奴,“少无赖,为乡里所恶”,后在本州当了一名刑警(捕盗弓手),“遭乱离从军”,战乱发生后参了军——此说真假,盖不可考。[26]同书又有“四镇纪”,写到他有句评语:“将略本无所长。”[27]这倒是被事实一再证明的。《明史》本传云:“泽清为人性恇怯,怀私观望,尝妄报大捷邀赏赐,又诡称堕马被伤。”[28]他与其他三镇最大不同,在于不论别人各有如何重大乃至致命的缺点,禀性皆属武夫,既以征伐陷阵为乐,亦赖此立足。这在刘泽清身上却没有一丁点影子,他的品类,借现在流行语似乎更像一位“文艺青年”。《明史》本传特意写道:“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29]武将而好吟咏,要么超越了一般武将的层次,要么相反,只是冒牌的武夫。刘泽清应系后者。他虽然地道的行伍出身,不像袁崇焕、卢象升那样由文转武,却从来不喜欢打仗。斩关夺隘、攻城拔寨这些为军人们普遍渴念的功业,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从一开始,军队在他眼中就与军事无关,而完全是政治的工具。我们可以给他如下的定位:他与其说是军人,不如说是典型的披着军人外衣的政客。他在政治抑或搞阴谋诡计、害人使坏方面的天赋,远远超过兵马之事。对刘泽清,我每每想起他的一位山东老乡康生。这两人虽然相隔三百年,但性情、风格及才具均如一奶同胞。在刘泽清,阴谋家的本性深入骨髓,他不光在明朝以政客方式操弄军权,降清后仍出一辙而终死于斯:“大清恶其反复,磔诛之。”[30]他曾坦率地讲过一句话:“吾拥立福王而来,以此供我休息,万一有事,吾自择江南一郡去耳。”[31]清兵南下之际,他确实照此而行,只不过被马士英下令用炮隔江打回,不能如愿。言至此,看看四镇各自结局是很有意思的:高杰慨然北进途中,因骄傲、疏放命丧叛将之手;黄得功护驾无望,于四面楚歌、山穷水尽中自裁。这两人的结局,很符合他们的“大将风范”。刘良佐无此格调和规格,但他的投降,一是在扬州告破、大势已去的情势下,二是既降无诈,不反复、不捣鬼,起码不失职业武人的精神。唯独刘泽清,根本不曾与敌打其照面,闻风弃地,拔腿而逃,蓬转萍飘,东突西奔;逃之无门则降,降而又伪,伺机再叛,一切尽出机会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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