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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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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怀《板桥杂记》上卷“雅游”:“旧院与贡院相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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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院,“人称曲中”[2]。曲中,就是妓院。古代青楼有所谓“雅妓”,即色艺双全者。她们的才艺,颇为广泛,可以是诗文、书画、琴棋以至烹饪等,而度曲、演唱是基础(在中国,妓女的古源是“女乐”),所以也称较高等的欢场为“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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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需求扩大,这行业也在变化,慢慢开始出现有无才无艺而仅供肉欲、以色事人者,如旧北京之八大胡同,一解饥渴而已,别无蕴藉,连留下的故事也是粗恶的。如所皆知,当年同治皇帝私游其间,染了一身梅毒,死得很不成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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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的秦淮香艳,不是这样。“原为才子佳人而设”,点出了它的特点。其实,当时南京的欢场,已有不同类型和档次,如“珠市”和“南市”。珠市的客人,多为富商大贾,单论美色与豪奢,此处不在秦淮之下。“其中时有丽人,惜限于地,不敢与旧院颉颃。”[3]公认为姿色第一的名妓王月,即属珠市。而论品位,珠市却距秦淮颇远。至于南市,“卑屑所居”[4],是廉价的去处。三个地点的服务对象大致固定,秦淮乃文人雅士的畛域,珠市为阔佬之乐园,南市则供下层社会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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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之如此,环境使然。说到秦淮南岸的旧院,就不能不说北岸的贡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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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是科举高级别考场,用于举人资格的乡试。这里,指南京“江南贡院”,今大部已毁,明远楼仍存,上有“江南贡院”的匾额。不过,“江南贡院”是清初南直隶改江南省后而得名,在明代,它应该叫“应天府贡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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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贡院,可同时容二万余人考试。虽然各省会以及北京也有贡院,却规模据说都不比南京。1905年废科举以后,它被拆除,如今尚能从照片窥其旧貌:排排号舍,密密麻麻,栉比鳞次,一望无际。倘若还原样保存在秦淮岸边,我们身临其地、放眼一望,对“旧院与贡院遥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的意味,或更易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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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建成,并不很早。《典故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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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初无试院,每开科,借京卫武学为之,学地狭,每将仪门墙垣拆毁,苫盖席舍,试毕复修。至景泰五年冬,始以应天府尹马谅言,以永乐间锦衣卫纪纲没官房改造试院。[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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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五年即1454年,距明朝立国已近百年。另外,文中提到的纪纲,是朱棣手下大特务头子,替朱棣杀人无算,《永乐大典》主纂、名臣解缙,即死彼手,而他自己最终下场也很惨,被朱棣处以剐刑。不料,贡院便建于纪纲府邸旧址,令人不免心生异样——毕竟,在血腥酷吏与温文尔雅之间,反差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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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时间上说,河对岸的勾栏瓦舍,早于贡院之建。我们从元人萨都剌《念奴娇》“歌舞尊前,繁华镜,暗换青青发。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略知其为欢场,由来颇久。另参《板桥杂记》:“洪武初年建十六楼以处官妓,轻烟淡粉,重译来宾,称一时之盛事。自时厥后,或废或存,迨至百年之外,而古迹寖湮,存者惟南市珠市及旧院而已。”则南岸旧院,洪武年间已有,为官妓十六楼之一。不过,我们推想,那时它与一般青楼或无太大差别,1454年贡院的建成,是秦淮香艳发展史的一大节点,随着“旧院与贡院遥对”格局确立,这一带妓院才逐渐衍为“雅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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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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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秦淮香艳,要抓住旧院、贡院彼此呼应这一点,从二者因果求得对它的理解。南岸的旖旎,根本以北岸的文采为背景,而北岸的文采,反过来也受着南岸的滋养与激发。两相互动,而达成了余怀的概括:“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6]衣冠文物、文采风流,此八字是秦淮香艳的灵魂,抽掉它们,所谓秦淮香艳与八大胡同只怕也没有分别,不成其“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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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八个字,还解释了另外一个问题,即为何贡院他省亦有,却不曾催生自己的秦淮香艳,也来一个“旧院与贡院遥对”。很简单,各地文物、文采之盛,不能达到南京的高度。关于这一点,话题需要拉得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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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物质与精神文明,既因自然条件的变化,也因数次遭遇北方蛮族大的冲击,自晋代起,就向南偏移了。东晋、六朝是第一浪潮,南宋是第二浪潮,明代是第三浪潮。经此三大浪潮,经济文化重心南移,遂成定局。黄宗羲说:“今天下之财赋出于江南。”[7]董含《三冈识略》也说,有明三百年,“江南赋役,百倍他省”[8]。或有夸大,但基本格局是这样。物力如此,文亦随之。截至唐宋(北宋),中国人文犹以北方为盛,查一查那时一流诗哲的籍贯,会发现多出于黄河流域。之后,尤其明代,明显转到南方,特别是集在东南一隅,北方文教则衰颓得厉害。有学者依省籍统计明代“三鼎甲”(含会试第一名的会元)人数,显示两个结果:一、东南一带(苏、皖、浙、赣、闽,大致为今华东地区)达一百九十三位,几乎是全国其余地方的四倍;二、其中,仅南直隶一省人数,已超过东南以外各地总和。[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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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盛衰之比,甚至导致明朝出台一项特殊政策。大家可读《明史•选举二》,里面专门讲到“南卷”、“北卷”问题。“初制,礼闱取士,不分南北”,但洪武丁丑年会试,“所取宋琮等五十二人,皆南士”,惹得朱元璋大怒,“怒所取之偏”,竟将主考官或杀头或流放。[10]朱元璋认为不公平,有他的道理。可是客观上,南北两地文教水准,反差确实很大。“北方丧乱之余,人鲜知学”[11],考生本身质量偏低,科举竞争力无法跟南方比,所以,单靠杀人解决不了问题。迫不得已,便想出“南北卷”的办法。强制名额分配,南人若干,北人若干,相当于把“全国统一录取”改为“划片录取”,硬性规定北方士子在进士中所占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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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如此,是无可奈何。因为无论从文化平衡发展考虑,还是出于政治需要(官僚集团构成的合理性),都不能坐视南北差距过大。不过,尽管以“南北卷”加以扶植,终明一代,北方人材劣势都不能彻底改观,而只起舒缓作用。南方的强势,不仅保持,且一直缓慢然而坚定地增长。万历以降,这势头达于顶点,东林崛起便是这样的标志。东南士夫势力之强,居然足以和皇帝叫板。当中虽经阉党摧折,而无改基本走势,及至崇祯朝,无论朝野,政治和文化主导权已尽操东林-复社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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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满清取代朱明,才真正将这势头遏止。满清不独地理上处于“北方”,更在文化上属于“蛮夷”,明人蔑称为“北虏”。也恰恰出于这一点,满清入主之后,不久即着手打压南人。康雍乾几次大的文字狱,哭庙案、南山集案、吕留良案等,对象均为南籍士子。血雨腥风,飘散百年。这当中,除民族矛盾、文化冲突,其实也隐含地域相抗之意味。到此,南方在文化上所居压倒优势,以及南方士林甚嚣尘上的情态,终于稍减。有清一代,其科举、学术及文艺,虽仍以南人略占上风,但北方却有强劲复苏,如今因影视剧热播而成清代文化明星的纪晓岚、刘墉,以及曹雪芹、蒲松龄等主要的文学作者,都是北方人。类似情形,元代也曾有而更不加掩饰,民分四等,以北人、南人区分中国人而置后者于最末等,清代好歹未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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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南北间的抑扬再谱新篇。清室的衰微,果然表现为南人重执政治文化之牛耳。晚清重臣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戊戌变法中的康梁谭、翁同龢,悉属南籍。庚子之变,“东南互保”,南方数省公然拒奉清廷命令。辛亥革命,其实也不妨称之为南方革命(而与北方义和团的护清,相映成趣)。此后“五四”直到中共创建,活跃人物陈独秀、胡适、鲁迅……差不多个个来自南方。这种南北相抗,晋代迄今一千六七百年的时间,很少不与之发生关系,包括时下网络之中,也时常引发口水战。但这现象本身以及其中意味,实际并不口水而不无严肃,于中国文明的起伏、流向及况味,颇足楬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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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题所限,不容我们于此着墨过多,还是收起笔头,来谈余怀所指出的秦淮香艳与衣冠文物、文采风流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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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中国物质、精神文明重心南移为背景,会特别注意到南京这座城市的意义。在帝制以来二千多年的范围下,南京乃唯一堪与西安、洛阳、开封、北京等争辉的南方大城,是物质、精神文明重心南移趋势在地理上的聚焦点,并因这趋势而形成持续建都史。它整个历史共有三个峰值,一、从三国孙吴经东晋到六朝;二、明代;三、中华民国。三个时间点均极重要,第一个是夷夏冲突正式成为中国现实问题的时刻,第二个是向现代转型的前夜,第三个是中国揖别帝制、步入现代国家行列的开端。从中我们觉得,南京之于中国历史,一来有头等的政治意义,而更大特点在于似乎是文明的节点与标识,它的枯荣似乎总是拨动中国那根文明的琴弦,一个王朝在此崛起与消失,似乎不仅仅是政治的兴废,而每每有文化沧桑、沉浮的意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古代诸大城,独南京形成了“金陵怀古”这固定的诗吟主题,无数诗人至此难禁睹物伤情的幽思,为之感慨、怀想和悼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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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从城市文明角度,二千年看下来,只有两座城市是真正具代表性的:汉唐为长安,之后是金陵。它们既各自演绎了北南两段繁缛,又共同呈示和见证中国文明重心的南渡史。中古以前的“西京情愫”,与中古以后的“金陵春梦”,相映成趣。汉唐时人心目中的长安,与明清时人心目中的金陵,具有同等的文化和审美价值,也唯有它们可以相提并论。《明夷待访录》“建都”篇曾谈到长安和金陵之间历史地位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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