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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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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知道完淳目睹父亲这般姿态的尸首后,内心是何感受。不料,长于文墨的他竟不曾写过祭文来悼念父亲,翻遍《夏完淳集笺校》和民国二十八年商务印书馆版《夏内史集》,只见到《六哀诗》中一首《先考功》,将父亲与徐石麒、侯峒曾、黄蜚等一道推重,并不是从父子角度吐诉私衷。倒是大姊淑吉在父亲就义周年之际,写过三首七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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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生一诀答君恩,伯道无几总莫论。不忍回肠思昨岁,楞严朗诵一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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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疑爱重摘人天,子女缘微各可怜。拜慰九京无一语,花香解脱已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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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系安危一代尊,天涯多士昔盈门。丘山零落无人过,夜月乌啼自断魂。[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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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死后,淑吉入了空门,故云“楞严朗诵一招魂”。“子女缘微各可怜”一句,最见心声,因为父亲死得太早,做子女的难免生出“缘微”之感,所以“轻生”二字略露怨艾。不过,对父亲所抱之志还是理解和尊重的,认为那选择于他是“花香解脱”。而从“望系安危一代尊,天涯多士昔盈门。丘山零落无人过,夜月乌啼自断魂”两句看,夏允彝身后是有些寂寞的,从前宾客盈门,现在却“无人”来坟上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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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完淳是否也和大姊一样,叹息“子女缘微各可怜”?他的无所表示,是真的不做表示吗?我曾找到一个迹象,说明他自父死后,一直在设法不去面对这件事。那是他写《续幸存录》时,叙其原委,讲到父亲临终前如何嘱托他代为完成那未竟之作,可他却足足一年不敢看父亲遗作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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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手泽存焉!父书犹不忍读,何况续其遗书耶!然先志不可违也。自草土以来,恒思纂述,而哀瘠之余,形神俱涸,一经置笔,念及先忠惠风雨一编,便凄然自废。景光如逝,忽焉小祥矣。[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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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世周年曰“小祥”,所以他确实经过了一年,才强逼着自己从回避中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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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不光是极度悲伤,我更觉着还有一种可能,即他或许感到父亲的死对于自己,已根本超出了文字所能表达的限度。我们换个角度来看,自夏允彝赴水那天起,完淳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对父亲做出回应——只是从来不用文字罢了。一直到牺牲为止,他的笔是从来没有停下的,诗、文、传记,以及给亲人们的遗书等等,写了很多很多,却就是不曾专为父亲写点什么。我想来想去,对此只有一个解释,即:凡涉及父亲的,都无法形诸笔墨,而只能化为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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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淳从此成为“无家”之人。他把妻女(当时他已有一女)送回外家,自己就像孤魂野鬼,在旷野里四处奔走,不断地投身到不同的起义队伍。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录》之《吴江起义传》,概括了他后两年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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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其师陈子龙起兵太湖,遵父遗命尽以家财饷军鲁监国,遥授编修。子龙战败,完淳走吴昜军,为参谋。昜败,复与吴圣兆连谋反正,被执,至留都。[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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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圣兆即吴胜兆,原系明军李成栋部将,时已降清,为松江提督;他于1647年起兵反正,时称“丁亥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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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过程,《东山国语》有较细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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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死后,完淳“作表潜通海上达鲁王,为奸者所觉。北镇吴胜兆得其表,寝匿不出。吴本旧将,就降于北,颇怀旧,纵完淳去”。他先是悄悄上书给在浙东称监国的鲁王,被截获,但吴胜兆瞒下这事,放过了他。之后完淳“私入太湖受盟而还”,找到在太湖中打游击的义师,秘密加入他们,之后返回,想必是替义师做侦探。而满清防范甚严,四处耳目,或对完淳有所注意,“时多窥伺,避祸,以舟为家”,为甩掉盯梢,完淳一度只能漂泊湖上。[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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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他躲到浙江嘉善岳父钱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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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栴,表字彦林,是个举人,其父钱士晋做过云南巡抚。说起他们翁婿,还有一个小故事。完淳十三岁时,随父赴长乐之任,路过嘉善,可能也是为与钱家小姐钱秦篆订婚,专门拜见钱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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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四方多故,兵食交困,完淳启请曰:“处今日时势,大人所阅何书?所重何事?”彦林方以童子视之,欲致答,仓猝中未能持一论,但曰:“吾与君家阿翁所学略同。”[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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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栴措手不及,仓猝答道:我和你爸爸观点差不多吧。估计这一见一问,未来的老丈人便再也不“以童子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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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栴也是抗清义士。南京陷落后,与堂兄钱棅起兵,钱棅在嘉善守城,他则率儿子钱熙、钱默援协嘉兴。两城次第告破,钱棅入太湖打游击,“遇大兵大战,身被四创而死”;钱栴则逃往浙东投奔鲁王,之后回到故里,图谋再起。一年后,“丁亥,栴预吴胜兆密谋”。[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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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亥之变”是这样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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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戌(1646),云间北镇吴胜兆志不忘旧,欲以兵起,恐失援,知陈卧子(陈子龙)与半村(钱栴人称“半村先生”)密,隐通于完淳。完淳喜,往合卧子,约海上舟山黄斌卿以海师进吴淞。吴淞守者系胜兆腹心,乐内应。完淳日往来其间,故常在舟中。斌卿业与陈、夏订期,将至淞,忽飓风大作,覆十余舟,斌卿几不免,退归。胜兆至期,置酒高会,宴诸文武优戏。酒半,起穿优服语众曰:“此我明制服也。”首戴进贤,令众皆易服。复曰:“用夏变夷,在此一刻。”同谋者已预备明制,易服拜见。中有府属明职降北者,反以为不可。胜兆怒,立杀二人。众惧,听约束。于是城中缙绅士庶皆踊跃因卧子、存古输情于胜兆。逾日,海师不至,闻斌卿覆舟之变。武弁中有北籍者,是夕不得已易服,原非本志,惧祸,诳言请事。胜兆已中战,问:“何事?”曰:“请密语。”入密室,猝起杀胜兆,举其首号于众曰:“苏州土督有密谕,令斩叛者。苏州大军即至矣。”众震骇,皆从满服。往索卧子,已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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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太湖流域最后一次较大的起义。“苏州土督”,即清江宁巡抚土国宝。文中可知,完淳所起作用,是在“叛军”与民间抗清义师之间充当“交通”,传递信息、串通联络。起义本身,不啻飞蛾扑火,实际上也只在脱掉满服、重换汉装的意义上发生,但仅仅几天又换回了满服,此外则实际未发生别的事。然而,历史不得以成败论英雄,飞蛾扑火之中,自有一腔热血,适为民族精神不死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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