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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45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800]
1706245446 野哭:弘光列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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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48 以上权为引子。所以绕个弯子从十里秦淮讲起,主要是这背景对于理解柳敬亭必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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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50 如果读过《桃花扇》,便知他不单是剧中人,且是活跃角色。男主人公侯朝宗刚出场,他随后也出现了,比李香君露面还早。和侯、李一样,他在剧中是少数几个贯穿始终的人物,直到失散的侯、李在栖霞山重逢,他都陪伴在旁。这些情节,其实是虚构。不过,孔尚任的虚构来自一个基本事实:在崇祯、弘光间的秦淮河畔,柳敬亭是响当当的人物,与很多东林、复社文人过从甚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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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52 说到此人,如今一般都认他是大说书家。黄宗羲写的那篇传记,被收入中学课文,他的事迹因此也流传甚广。但这篇课文,并非黄宗羲原文,而是经过了教材编辑者的关键性删节。由于这种处理,作者原意不仅大变,实际还被引向了相反的方面,而留下来的柳敬亭,完全被当作一位艺术大师突出着。我暂不揣测教材编者出于何种原因做这种删改,但我知道,它对柳敬亭其人其事给予了严重误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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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54 我们先讲相对次要的一种误导,即今人、古人对于说书及说书艺人的时代视阈之差。刊落之后的黄传,完全成了一篇对柳敬亭不吝赞美与惊叹的颂文,而以黄宗羲的大儒名公身份,很容易让人以为,在古代,表演工作者可以享有社会的推崇和敬重。这是很大的误导,会让学生不经意间就模糊了古今,接受错误的历史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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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56 的确,演艺一行现在不但没人鄙夷,反而炙手可热,以至仰慕。然而几十年前还不是这样,三四百年前就更不是。那时,操此业者谓之俳优,而优与倡并称,为社会最低贱者之一。为什么?因为两条:第一,这行纯属买与卖关系,有人买就得卖,掏钱者皆可颐指气使,卖艺之人毫无尊严,其去青楼既未远,之于乞丐也仅半步之遥——所以,演艺者首先从人格层面被歧视。第二,古人“家”观念很重,“家破”与“人亡”同属人生绝境,而卖艺者恰为萍漂蓬转状态,他们一生“跑码头”,在哪儿都无根无柢,迹近流浪,在土地依附、乡土观念根深蒂固的古代,他们的可悲就好比欧洲人眼中的吉卜赛人——这是另一种歧视,社会层面的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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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58 这些歧视的根源,如今都不在了。商品经济席卷一切,百业皆不脱“买卖”二字,包括古人目为大雅的文学,自有职业作家以来,实质不也是“买卖”?至于那种与故土厮守终老的“家”的观念,也早被社会的解放、交通的发达击得粉碎,每个人一生都飘浮不定、都在“流浪”,或者都“无家可归”——从甲地到乙地,甚至从甲国到乙国,有几人不是“客居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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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60 而文化价值观也大变。旧以演艺乃贱业、以从业者为戏子,今则登上“艺术”殿堂、获“艺术家”之称誉,这有如霄壤的跨度,只要问问侯宝林一辈的艺人,并不难于求证。六七十年前,相对已属“现代”,尚不能对艺人有真正尊重,何谈三四百年前?当中学课文经一番删削,把黄宗羲《柳敬亭传》变成对一位“艺术家”的礼赞时,既悄悄地用当代视角阉割了历史,也让柳敬亭其人其事迷失本相。不过,始作俑者并非中学教材,以我看到的论,建国后围绕柳敬亭故事即开始进行新的解释。这种解释,以“古为今用”的当代意识形态为背景,而中学课文不过是承其思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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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62 柳敬亭事肯定是个传奇,否则不会流传到今。然而,是怎样的传奇,抑或因何传之为奇,今人所知道、所认识的,却已非原样原义。这种差别,也和故事发生地秦淮河一样,名为一物而面目全非。本文所欲做的,便是还柳敬亭故事于明朝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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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68 野哭:弘光列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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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70 当时,以说书饮誉一方的,不止柳氏一人,连吴梅村那篇为他大张其目的传记也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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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72 柳生之技,其先后江湖间者:广陵张樵、陈思,姑苏吴逸,与柳生,四人者各名其家。[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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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74 说明至少还有三位说书名家,当时可以并驾齐驱。实际还不止此,比如《扬州画舫录》,又提到另外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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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76 评话盛于江南,如柳敬亭、孔云霄、韩圭湖诸人。[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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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78 可是,张樵、陈思,吴逸、孔云霄、韩圭湖等,日后名头休说比肩柳敬亭,简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同为知名艺人,柳敬亭声望历久弥坚,旁人却都遭遗忘,这似乎不能简单归结于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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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80 相反,我们从史料得到的印象是,柳敬亭后来已被神化,成为供膜拜的对象,而其情形,是明显超出正常的聆艺状态与需要的。且看亲历其说书现场的张岱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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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82 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稍见下人呫哔耳语,听者欠伸有倦色,辄不言,故不得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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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84 可以注意,单论技艺本身,柳敬亭亦不足令人全神贯注。他的听众,照样有交头接耳,乃至打呵欠、犯倦的。这并非他不够好,但那种好,也还在常识以内,并未到口坠天花、令人如闻纶音的地步。别的说书家表演时遇到的困扰,他也还是会遇到。但普通说书家须仰望的是,他无须掩饰自己的情绪,可以耍大牌、对听众甩脸色。在奉“各位看官”为衣食父母的古代,这种态度,是相当过分以至有乖常理的。不必用艺术地位和声望来解释,以我们知道的论,旧时代即使荣宠如谭鑫培,也不敢(实则不会)这样耍态度。把观众听众“伺候”好,是艺人打小形成的习惯和本能。然而柳敬亭却逾越在外,在我们无法视为正常,于是对其原因,自也不能做通常的思索和求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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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86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这派头居然有增无减——由明入清,他的出演根本不能目为登台献艺,俨然上升为一种仪式;每出场,如尊神降临。晚生的王渔洋,终于赶上瞻仰一回,据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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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88 所至逢迎恐后,预为设几焚香,瀹芥片,置壶一、杯一。比至,径踞右席。说评话,才一段而止,人亦不复强之也。[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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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90 这哪里是说书和听书,分明迎神拜神。此时之柳敬亭既非靠手艺吃饭的表演家,蜂拥而至的听众,目的也不关乎饱其耳福——台上是供瞻仰,台下则俱为瞻仰者——大家就这样共同完成一个与说书已无太多关系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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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92 明显地,这情形背后,有一套奇特的、极富魅力与魔力的话语支撑。而出于庸常的心理,类似话语总是让人趋之若鹜。偶尔的例外,只有当那套话语对某人本来不起作用,于是,他便成为那种场合的冷眼旁观者,而留下与众不同的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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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94 王士禛似乎就是如此。关于那次南京听书经历,他给出的评语是:“试其技,与市井之辈无异。”[10]在已将柳敬亭神化的漫天议论中,这看法极为孤立。它当即就遭到柳敬亭崇拜者(康发祥、夏荃等)的痛斥,几百年后也如此,当代几位柳敬亭传记的作者更是借别的题目加以发挥。如《柳敬亭考传》以“新贵谰言”看待王评,称他为“满清的宠儿”,借此撤销他观点的正当性。其实呢,王士禛只不过是谈了谈一次听书的感受而已。书中还揣摸王士禛心事,说他“少年得志,凌烁一时”,而“柳敬亭曾是笑傲公侯,平视卿相的人物”,未把小小的扬州推官放在眼里,“以致引起王士禛的不满”,“妄加贬辞”。[11]其实,在那时,扬州的推官贬抑某说书先生无“妄”可言,反倒是推官无法理解众多名卿为说书先生而倾倒,比较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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