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246535
野哭:弘光列传 三
1706246536
1706246537
我之所以想到写一写徐汧,主要是因为他的死。若非这一情节,我们大约难以特别注目于他。他虽然很有名望,又卷在弘光朝一些漩涡中,不过事迹本身比较单薄,没有太多萦迂系绕的内容。前面说,假使困在南京没有脱身故事多半是另一结局,是依其性格与人格来看,他极可能当南京陷落之时就有决绝之举。那样的话,虽然结局的本质相同,过程却失去不少意味。
1706246538
1706246539
他的死,给我留下别样的印象,最初是从《爝火录》见如下描写:
1706246540
1706246541
大清贝勒剃发令下,长洲少詹事徐汧慨然太息,作书戒二子,肃衣冠北向稽首,投虎邱新塘桥一死,阅三日,颜色如生,郡中赴哭者数千人。又一儒冠蓝衫而来,跃虎邱剑池中死,土人怜而葬之,卒不知何人也。[15]
1706246542
1706246543
那时,我还不曾更多了解他,纯为此场景所击中,双目骤然一张,神魄悚然。尤其“郡中赴哭者数千人”一句,校点者将它与前文标为逗号,给人仪式般的错觉,以为徐汧是当着数千人,以庄重的礼仪,从容赴水。
1706246544
1706246545
后搜多家叙述,才明白并没有那样令人屏息的仪式。最清晰的记载当属以下:
1706246546
1706246547
勿斋太史当先帝之变,已义不欲生,避迹虎丘之长荡,一泓秋水,朝夕徘徊。乙酉六月十二日,有剃发之令,默无一言。是晚月明如昼,以酒犒诸从,躬倚船舷,对月独坐,突跃入水中,人不及救。[16]
1706246548
1706246549
虽非我所误会的场景那么摇魂夺魄,但也颇有精神或哲学的境氛,甚至于“美”。
1706246550
1706246551
对于死这件事,中国文化留给我们的认识,主要是物质的、肉体的。若干年前,将不同文化加以比较,一时流行;而年轻、颇喜思辨的我,亦随而追风,以生命哲学为题,就中西文化进行对比,自以为取得了心得,把中国文化死亡意识的短处,归于缺少“彼岸”观念的支撑,还貌似找到绝好的证据,即中国土产的道教如何以延年益寿、肉身不死为旨归。我进而认为,尽管对死的恐惧,人类皆然,但在许多其他文化那里,因了“彼岸”信念,这恐惧得以净化,将肉身之死的绝望升华为精神永生的解脱——我称之为“超越此岸”——而中国文化却不能提供这种出路。那时,出于对死亡命题的哲学意味的玩味,我还曾考察,“死”与“美”怎样在有些文化中融通转合,死之为美、死则益美,以致将死理解为更高一等的生命内涵。所以,我在一篇谈京剧的短论中表示,对于美和纯粹的事物来说,死或毁灭可以是极好的护持,而不死、活着有时反而意味着糟蹋与污染;此理所当然地招来一片恚忿,有人至于以“民族虚无主义”痛诋,但在我而言,收获此种反应,却益发增加对“吾土吾民不足与言死”的印象。
1706246552
1706246553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后来,我读到类似徐汧这样的中国古代事迹,先前的印象开始受到颠覆。过去,也知道古代有“死节”者,但那种知道,同时伴随着传统批判者们的辅导。他们说,这些古人为“愚忠”所害,无非是一些中了毒的陪葬品。可当我亲眼睇视徐汧的死,却发现他并不在被动和盲目的精神状态下,相反,有明显的自我省思和确认,毋庸置疑出乎主动追求,并在追求中表现了澄明与平静。这显然含具对生命止归的合于个人理想的思考,是经过心灵与情感充分沉淀的,没有理由认为他不曾将死亡置乎审美观照的层次。
1706246554
1706246555
乙酉之变后,当时一流知识分子中,这情形并非偶然和个别。我曾讲过刘宗周及其弟子祁彪佳、王毓蓍之事,都不是一团蒙昧地“死节”。他们付诸行动的过程,或庄严,或逸详,或脱放。当这样的历史现场,再三呈于眼前,我无法不意识到,自己过去那些概念化的疏率之论,状若高远,实乃浮云。
1706246556
1706246557
1706246558
1706246559
1706246561
野哭:弘光列传 四
1706246562
1706246563
之以徐汧为乙酉年知识分子死难群体的一位代表,可参考陈子龙这样的论述:
1706246564
1706246565
1706246566
儒有劫之以众,沮之以兵,见死不更其守者,吴郡徐詹事勿斋是也。乙酉之夏,三吴之间尚忍言哉?拥旄者弃甲,绾纶者解印。荐绅之伦,蛇行鱼贯,胁肩循墙,匍匐于狼纛之下,褫冠带、杂厮侲,箕踞魋结,割肉而奉觞,几于蛾化蛤变忘其初服矣。先是,徐公独遁荒于野,既而听闻日异,扼吭仰天而叹曰:“国家养士三百年,临难然,若此三纲绝矣,我必死之。”遂返棹乎虎邱之阴,夜半揽衣而起,两仆觉而挟持之。公曰:“我志决矣,毋苦我,我且拜若。”两仆感其意而止。公遂从彭咸之所居,时闰六月十有二日也。自是而后,吴士之仗节者若冢宰徐公(徐石麒)、纳言侯公(侯峒曾)、考功夏公(夏允彝)、进士黄公(黄淳耀)若而(同“若干”)人,然公死最先,若为之倡。[17]
1706246567
1706246568
“若为之倡”,就是起到倡导、表率作用,换言之,东南士林那一口不屈之气,由徐汧开其先河。
1706246569
1706246570
满清入关后,先下河北,继破江南。前者望风而降、几无反抗,后者却义帜遍树、投袂奋起。我们对这判然之别,都有深刻印象。然而陈子龙却说,江南最初也并非如此,面对满清虎狼之师,怯懦之状令人不忍言。正当此状,徐汧眼见“听闻日异”,遂以责任自命,挺身郑重一死。虽然我们不必以为,后来诸多的踵继者,都出乎他的示范,然而以他素来名望之重,和颇为沉稳、真慎的死亡方式,确应产生陈子龙所称的那种登高一呼的感召力。
1706246571
1706246572
我们进一步回溯他的行动经过。闰六月十二日,不是徐汧唯一一次采取行动。《南疆逸史》(他记亦载):
1706246573
1706246574
乙酉六月四日,闻郡城不守,夜自缢,仆救之而甦。其友朱薇曰:“公大臣也,野死可乎?”汧曰:“郡城非吾土矣,我何家有?”[18]
1706246575
1706246576
看来,友人提醒于他是很大的触动,让他觉得,死,不能仅是其本身,而草草了事。于是,暂时按捺痛不欲生的心情,去做充分、郑重的准备和谋划。徐枋在为杨补(即前之劝杨文骢解徐汧之难者)六十寿辰所撰贺文中回忆:
1706246577
1706246578
金陵破,先文靖死志已决,独操小舠出阊门,就先生邓尉山居,谋死所,周旋日夕,慷慨流连,惟先生是共,则先生与先文靖之所以周旋于死生之间者为何如哉。[19]
1706246579
1706246580
“谋死所”,和杨补严肃地探讨如何死、应死何处,“周旋日夕,慷慨流连,惟先生是共”,两人显然走了很多地方,考察、确定最后献身地。据此推知,后来自沉于虎丘新塘桥,应该是事先曾经考察过的一个地点。
1706246581
1706246582
不过,闰六月十二日这个死亡日期,或不在计划之中。因为事情有些突然,首先是薙发令突然下达,令徐汧感到再也不能淹留,“语人曰:‘留此不屈膝不薙发之身,以见先帝先人于地下。”[20]其次还有一事,满清某贝勒王将至,众缙绅闻风而动,相约迎迓,即陈子龙所述“荐绅之伦,蛇行鱼贯,胁肩循墙,匍匐于狼纛之下,褫冠带、杂厮侲,箕踞魋结,割肉而奉觞,几于蛾化蛤变忘其初服矣”,面此局面,徐汧一则义不受辱,二来不能再忍,他要立即行动,舍己之命,楬橥其丑:
1706246583
[
上一页 ]
[ :1.70624653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