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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595 野哭:弘光列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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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597 然而,如何看待徐汧的行为,我内心又并非没有犹豫。我不赞成自杀。在西方,自杀者据说不得教士的超度,因为自杀和杀人一样,犯了杀生之诫。佛教亦以杀生为严戒。不杀生的理念,本质上基于防恶,以阻遏人类天性中野蛮暴虐的一面。它确认生命最为尊贵,无论以何理由都不当妄行剥夺。一个能够对生命奉以善意的社会和文化,才合乎根本的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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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599 而在明代,对生命缺乏尊重,确是突出而严重的现象。舆论狂热鼓吹死,二千多年,尚死之风无逾明代。这当中,纲常的愚化与施虐无可否认。多年前,因读《贤博编》一事,我写短文《有妾曰淑芹》,其事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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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01 祁门县方复,有妾曰淑芹,杭州人,颇有姿,年未笄事复。复老,与诸子异居,俄卒。家人怜其少,欲移之去。不可。强之至再三。淑芹知不免,诡曰,俟殡即惟命。将发引,淑芹乃沐浴更衣,缝其衽,缢于其所,时年二十六。[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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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03 这位淑芹,《贤博编》是当作人杰记下的(所谓“贤博”),还发了一通议论,赞她“以色事人,主又垂老,乃能矢志不移”,进而感慨:“何异孤远小臣,未蒙宠录,一朝临难有奇节者哉!彼二三其德者,可以愧矣!”淑芹尚未及笄而为人妾,自杀时年仅二十六,前后十年稍多的光景,那方复居然已经老死了,彼此年龄悬殊可想而知。对她的命运,连方家都过意不去,“怜其少”,要放她条路开始新生活,奇怪的是,她居然不领情。所以,我也忍不住发了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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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05 鲁迅曾说,中国有两种人,一种是已将奴隶做稳了的人,一种是想做奴隶还未做成的人。现在,由淑芹的例子,我们发现至少还有第三种人:曾做稳了奴隶而一旦不让他做,寻死觅活还非做不可的人。[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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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08 出于舆论压迫的“死节”,是明代的招牌式特色,然而这当时所以为的“厚德”表现,在我们今天看来,却是一种罪恶。崇祯殉国后,这种舆论更是甚嚣尘上。每个身在北京而未从死的官员,皆属有罪;而侥幸置身其外的臣子,争先恐后板起卫道的面孔,斥责那些在北而居然不死者。其间,跳得最高、言辞最烈的,居然是马、阮一伙,个中的绝大伪善可想而知。对此,史可法一针见血,指出若依礼义,不单在北者宜死、在南者岂独例外?然而,这种持平能恕的声音,既寥且微;普遍的舆论是,死与不死,是衡量是非的唯一标准。龚鼎孳就这样而遗臭万年——他和徐汧一样,死过一次,被人救起,唯未死第二次——于是,从马士英直到一百年后的乾隆皇帝,都把他当作颜偷生的绝好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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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10 死则忠,不死即品节有亏;死便光荣,不死就孬种。这好像在论是非,其实完全非理性,是道德怂恿下的一种极端心态。温州遗民叶尚高(一作尚皋)就不以为然,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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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12 与其自经于沟渎,何如托之佯狂,以嬉笑为怒骂,使乱臣失色,贼子寒心,则吾死且无遗恨也。故或赋诗以见志,或托物以寄情,或击柝于中宵,或持铎于长夜,无非提醒斯世,使人类不等于禽兽耳。[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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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14 他身体力行,以实际行动展示活着可比盲目的死,更体现是非。“尚皋婆娑市上,或歌或泣,或优人状。家有妻女,皆弃不顾。夜则偃卧市旁,或数日不食,如是者八阅月。”[26]明亡后足足八个月,装疯卖傻,为民族哭喊。“陈诗孔子庙,横甚。”因而被逮入监。这时,他觉得尽完了最后的气力,“一日,取毫楮作自叙,赋《绝命诗》,以手扼吭而毙。”[27]他曾拒绝死,而又终于死。在叶尚高的例子中,我们知道了怎样的死才非屈从于道德压力,而基于清醒的自我生命意志的贯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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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16 长久以来,我们有出于崇隆道德目的而讴歌死、鼓励死甚至索取死的风尚,我们做过大量这样的宣传,去培养大无畏的狂热。在美国纪录片《重返危机现场》中,随“挑战者号”丧生的女航天员的母亲,没有说“为女儿献身感到骄傲”一类话,而是表示,对美国宇航局感到愤怒,认为他们应该为此承担责任。永远对生命的消逝抱以痛惜,是人类应有的正常的态度,也是当我想到写一写徐汧时,马上对自己耳提面命的一点。我们写他,不是为了宣扬死,他不是以对生命视如敝屣的形象出现在我们笔下。对我来说,徐汧的意义,在于他所体现的历史内容和精神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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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22 野哭:弘光列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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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24 就死谈死,使其形而上,视为一种人本学命题,是哲学家喜欢的做法。此未为不可,但颇易步入歧途,使这样一件事、这样一个问题,诗化和绝对化。我曾经也热衷于摹仿哲学家思路,但现在,史学才是我所认为的更靠得住的方法。对明末士夫轰烈赴死的现象,我以为非做一历史的考察,才见得着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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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26 何以见得?让我们先从东邻日本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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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28 日人以自杀倾向闻名。神风特攻队开了一种超限攻击法的先河,我颇怀疑,伊斯兰极端分子喜欢的“人肉炸弹”,是拜其启迪——毕竟神风特攻队对美军航母的自杀式撞击,比纽约世贸大厦遭袭早了半个多世纪。除在国家、民族的集体层面有此表现,作为个体,日本人也极易作轻生之想,而有举世无双的切腹仪式。黑泽明回忆日本战败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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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30 1945年8月15日,为了听天皇宣读诏书的广播,我被叫到制片厂。那时我在路上看到的情景是永远难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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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32 去的时候,从祖师谷到制片厂的商店街上,真有一亿人宁为玉碎的觉悟一般,非常紧张。有的老板拿出日本刀,拔刀出鞘,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刀身。[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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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34 总之,历来我们从各种描写和叙述中得知,对自杀的崇尚,是日本人性情的一部分,甚至,是一种独有的文化,与生俱来、根深蒂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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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36 然而,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却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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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38 有些日本权威说,这种自杀倾向在日本是新近出现的。是否如此,很难判断,但是统计表明,近年来观察者往往高估自杀的频率。按比例来说,上一世纪的丹麦和纳粹前的德国自杀人数比日本任何时代都要高。[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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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40 还特别指出,古代日本武士自杀,是“为了免受不名誉的死刑,按照朝廷的命令而自杀”,“近代的自杀则是主动选择死。人们往往把暴力转向自己”。[30]这实际上是说,日本的自杀现象有不同的历史形态,是随着历史变化而变化的观念,而并非我们所想的什么民族原始根性和心理倾向。具体而言,古代日本武士选择自杀,是在必死的前提下,因为自杀较之处死更有名誉而愿就前者,其实是不得已和被动的;而比较普遍的主动自杀,“是新近出现的”,亦即进入近代史之后才发生的现象。既如此,原因自然也应到新的历史现实中寻找,比如近代环境下,日本新的民族意识、国家意识、国民意识等。就此附带表示一点看法:方今著名而频仍的自杀式袭击,主要根源想必也源自现实悲情,试图解释为文化和宗教特性,多半会是一种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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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642 我对日本人、日本文化并无研究,但据说《菊与刀》乃是一部日本学名著,出于这一点,我愿意对它的表述予以信任。总之,当时一旦从中读到日本人自杀问题的如上讨论,很觉耳目一新、大异以往,而留下深刻印象。眼下,当我试图对明末士夫大批死节有所解释时,又油然想起它的启示,恍然觉得我们的思考,也该从一时一地跳出来,到中国历史更广范围去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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