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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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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常胜又常败,遇张则胜、遇李则败,不过是左良玉种种“乖张”情形中较突出的一点。类似的悖反,他还有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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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他究竟是忠于朝廷呢,还是奉行“有奶便是娘”的实利主义,“缓则受吾节制”骗取朝廷军饷,“急则拥兵自重”不惜哗变叛乱?很多事例表明,部队就如他的私人武装,朝廷能否用上,要看他乐意与否。不听调遣,在他是家常便饭。高兴则来,不高兴就置若罔闻,旨意、军令均如废纸。张国维三檄不应,熊文灿在安庆“部檄以良玉军隶焉,良玉轻文灿不为用”,杨嗣昌“九檄皆不至”,连侯恂召之“以兵来会”,也“迁延不至”……初为总兵,从昌平带出来原班人马不过二千,到崇祯末年,“兵八十万,号百万”,十年左右扩充数百倍,皆因屯兵自肥,为此招降纳叛、强征强敛,曾“驱襄阳一郡人以实军”。朱仙镇之役时,“兵以三十万称盛,然止四万在额受粮”[17],即合法的部队编制人数应为四万,他实际拥有却超数倍之多。到武昌时期,竟有众八十万、号称一百万;一二年间,在原基础上再急剧扩充近两倍。这些,无不是明显的军阀标志。然而,当我们觉得可以轻去就、骄兵悍将、挟寇自重而断之时,他又给我们来一点小意外:“闻京师被陷,诸将汹汹,以江南自立君,请引兵东下。良玉恸哭,誓不许。”[18]《甲申朝事小纪》所载较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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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七年正月,上既封左良玉为宁南伯,升其子以平贼将军印,俾功成后世守武昌。诏到,方受命,而京师陷,贼之信踵至。良玉审知登遐凶问,三军缟素,率诸将旦夕临。翼日,诸将前请曰:“天下事皆当关我公,今南中立君,挟王子以坐诏我辈,宜乘其未定,引兵东下可也。”良玉抚膺而号曰:“不可!世守武昌,此非先帝之旨乎?先帝甫弃天下,而我背之,是幸国家之变以自利也。封疆之臣,应守封疆。南中立君,我自以西藩为效。有过此一步者,良玉誓之以死!”[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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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阻止这次叛乱,左良玉不惜“尽出所藏金银彩物凡二三万,散之诸将”,同时采取强硬措施,“以巨舰置炮断江”,封锁去下游的航道。散财于众时,儿子左梦庚“有吝色”,左良玉大摇其头,连声叹息:“你以为这些都是你的财产吗?唉,左家军看来是保不住了!”当然,他只是将叛乱暂缓一年而已。翌年乙酉之叛,他再没能控制住局面,但诸多迹象表明,在此过程中左良玉即不尽属违心,相当程度也是身不由己。发兵不久,途次九江,面对前来质问的袁继咸,以及部下焚掠场面,他愧恨交迸,大叫“我负临侯!”呕血数升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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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此人心中有无“礼义廉耻”,我们所得信息也不一致。一方面,他许多做法根本没有原则和底线,一如丛林野兽,为了生存什么都干得出。他将军令置若罔闻,对敌人贿赂却欣然受之,余如谎报战功、捏造民意等事,也是信手拈来,毫无心理障碍。崇祯九年二月,奉命与另一总兵“夹剿”,而“中道遁归”,导致友军“无援败殁”,“良玉反以捷闻”。[20]崇祯十年,朝廷调其兵,左良玉出于避战目的,“令中州士大夫合疏留己。帝知出良玉意,不能夺也。”[21]以其行事惯常如此,我觉得判他一个“天良已泯”,绝不冤枉。但偶尔地,他又回到常识之内。朱仙镇之役,左军三过侯恂故里商丘,“必令其下曰:‘吾恩府家在此,敢有扰及草木者,斩!’入城谒太常公,拜伏如家人,不敢居于客将。”[22]世间所传,都是他如何跋扈,以上表现却对不上号。杨廷枢也为此作证,他在侯方域那里见过左良玉写给侯恂的信:“卑谨一如平时,乃知宁南感恩”[23]。原来,这样一个人心中不单也有“感恩”二字,而且愿意奉行。我们还可以看看他的私生活。“左家室尽于许州”——崇祯十一年十二月,左良玉奉调入陕作战,驻地许州(许昌)失陷,家眷因留彼处,除儿子左梦庚随军之外,全被杀光——此后他一直独身,而无近女色,“在武昌诸营,娼优歌舞达旦,元帅独块然一榻,无姬人侍侧者。”一日,部众“召某将官营妓十余人行酒。杯斝纵横,履舃交错”。左良玉在场,却格格不入,“少焉,左顾而咳,命以次引出,宾客肃然,左右莫敢仰视。”[24]除非身体有疾,否则我们应当承认,这种态度说明他并非恣睢其欲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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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德(商丘)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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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良玉受侯恂重用,感恩戴德。朱仙镇之役,左军三过归德,必严令无扰,入谒侯父,“拜谒如家人”。他与侯恂的特殊关系,是弘光内讧的重要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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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良玉所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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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昌灞陵桥头,上刻“汉关帝挑袍处”六个大字,左侧两行小字:“总兵挂平贼将军印援剿总兵官后军都督府都督左施银十两 岁次庚辰中秋吉旦”,说明此碑立于崇祯十四年(1641)。俗谓碑文乃左氏遗墨,实则他目不识丁,写不了这样一笔字。碑中言之甚明,他仅为出资人而已。但此碑终究与左良玉存在直接关系,也算稀有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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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乖张,还体现在“反智”而又“足智”。《明史》本传一开始就评价他:“目不知书,多智谋。”好像格格不入——不知书何以多智?但他确将这两点集于一身。他纯属文盲,以至于有下面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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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南不知书,所有文檄,幕下儒生设意修词,援古证今,极力为之,宁南皆不悦。而敬亭耳剽口熟,从委巷活套中来者,无不与宁南意合。[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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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下文人起草的文件,他休说读懂,听都听不明白。结果,来了个说书匠柳敬亭,半文盲,比他略强,写点什么错别字连篇,但没有关系,左良玉喜欢,认为水平远在文人之上。为什么?因为柳敬亭的言辞套路,都从“说部”中来。之乎者也左良玉听不明白,评书故事却不难入耳即懂,于是“无不与宁南意合”。黄宗羲对此忍无可忍,斥其“宁南身为大将,而以倡优为腹心,其所授摄官,皆市井若己者,不亡何待乎!”然而,黄宗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左良玉虽目不识丁,不读书、不看报、不学习,在明末赳赳武夫中却偏以多智著称。明军将领“肌肉男”多如牛毛,左良玉不是。他打仗不用蛮力,靠的是心眼儿、经验、审时度势和预见。崇祯十一年正月,左良玉大破张献忠于郧西,后者逃到南阳,效孙悟空灌江口“摇身一变,变作二郎爷爷”之计,全部换上官军旗号。左良玉赶到后留了心眼儿,不曾中计,躲过圈套。张献忠只得拔腿再逃,左良玉“追及,发两矢,中其肩,复挥刀击之,面流血,其部下救以免”。逃到谷城,张献忠情急再生一计,“请降,良玉知其伪,力请击之,文灿不许。”[26]入川作战,左良玉见识再次高出主帅一筹;当时,杨嗣昌认为要截张献忠后路,防止其掉头返回湖北,“促贼反楚,非算也”,左良玉指出,恰恰相反,“贼入川则有粮可因,回郧则无地可掠”[27],应集中兵力正面歼之。此皆以智用兵之例。不但对敌,对朝廷、上司、友军,他同样工于心计。二千人起家,十余年间握百万之众,倘非深惟重虑,何以致之?其实,连他吃败仗,包括贻误军机,有时未必因为别的,而是过于黠慧狡狯的副作用,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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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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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方观察,他是难以一语括定的人。但围绕他,却经常各执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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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如清朝官方所修《明史》为他写的本传,看法是负面的。本来,左良玉与满清关系甚浅。虽然他从军之始在辽东,“发迹”(得任总兵)亦由松山、杏山对清作战,但大部分戎马生涯毕竟是“剿寇”。满清所以对他维持负面评价,应非出于“私仇”,主要是不满他的不忠王事。官史,都以弘扬忠君大伦为主旨,对左良玉这种公然叛逆之臣,裁以贬斥并不意外。不过,我们想借这机会谈谈官史的可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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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来,一提到官史,普遍奉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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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对野史(私家史撰)则抱以疑薄。这是误区。首先,官史、野史的关系,远非所以为的那样悬隔。至少对《明史》我颇有把握说,它的修纂,大量采用了野史。康熙间史馆初开,即以两事为要,一是征鸿儒博学,一是征民间私撰,后者便是为修《明史》充实资料计。实际上,如果阅读积累较广,对《明史》某传某事,往往不难于指出其本自某某野史,甚至原样字句抄于后者的情况也很常见。以左良玉本传为例,“大凌河围急,诏昌平军赴援,总兵尤世威护陵不得行,荐良玉可代率兵往。已,恂荐为副将,战松山、杏山下,录功第一”,即出侯方域《宁南侯传》;“长身面,骁勇,善左右射”一句则径录自侯传,字字不差。其次,迷信官史之不可取,还因它出于满足自身意识形态需要,必对史事有所“笔削”,或加抹隐,或有捏合,总之要动些“手术”。比如,对重要的朱仙镇之役,本传就耍了不少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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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四月,自成复围开封。乃释故尚书初荐良玉者侯恂于狱,起为督师,发帑金十五万犒赏良玉营将士,激劝之。良玉及虎大威、杨德政会师朱仙镇,贼营西,官军营北。良玉见贼势盛,一夕拔营遁,众军望见皆溃。……帝闻良玉败,诏恂拒河图贼,而令良玉以兵来会,良玉畏自成,迁延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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