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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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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子(1684)秋,国亡四十年之际,徐枋编定其文集《居易堂集》,为之序。曰:四十年来“束身土室,与世诀绝”[16]。又曰:“前二十年不入城市,后二十年不出户室。”[17]这是他对自己“死志未遂,苟存于时”生涯的基本概括。此等情状,我们今天也有一词,叫“自闭”,自我封闭。乙酉年后,徐枋用以抵抗现实的唯一办法,就是完全自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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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四个月,显然是为逃避薙发,他变换姓名,藏身吴江乡下一朋友处,终于还是“全发被获”。翌年(1646),草葬父亲于长洲县金墅镇,遂结庐于墓,此即“居易堂”,其文集取名于此。墓地应处偏远,《徐俟斋先生年谱》引《苏州府志》:“金墅镇在长洲西北五十里。”又在提到有朋友来墓庐看望时,称“徒步至先生山居”[18],想来人迹罕至。这段居易堂时期,凡十二载,止于165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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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发生逋赋麻烦(稍后叙之),他连安居也不能了。1659年,避迹积翠山寺,“依穹窿南宏大师”。1660年,避迹邓尉山青芝山房。1661年,避迹梁溪常泰山某寺。1662年,避迹秦余山(即阳山,秦余是其战国古称)。四年播迁四地。1662年冬,经灵岩和尚筹措,于天平山上沙村为徐枋筑涧上草堂,“先生自是不复移徙矣”[19],直至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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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前二十年不入城市,后二十年不出户室”,非谓后二十年回到了城市、在城内居住但不出户室。其实是,前二十年虽不入城市,却因到处播迁做不到足不出户;涧上草堂安稳后,才不但远离城市,亦终于做到自闭茅屋,真正与世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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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有自闭型人格,对与外部世界、人群打交道缺乏自信而离群索居,心理学所称“广场恐惧症”是也。徐枋的自闭,与此无关。他与外界隔绝,是竖一道墙,挖一道沟壑来保护自己。因为生活本身关系到一些非常实际的方面和内容,唯有把自己封闭,才能守住立场和父亲的遗命。1657年,因为贫困,徐枋不得不令长子孟然入赘苏州郑氏。这意味着,孟然离其左右回到城市。临行,徐枋作《诫子书》[20],长达万言,嘱以十事。这十件事,约略可见在徐枋那里,城市或人群聚集之处,对他构成哪些难题与潜在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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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三件事相互关联,依次为“毋荒学业”、“毋习时艺”、“毋预考试”。里面的关系,今人不易明白。以我们看,学业即考试、考试即学业,徐枋却既要其子“毋荒学业”又命之“毋预考试”,岂不矛盾?其实徐枋并不怪异,反是我们处在误区。真学问与考试向来无关。当然,这里“毋预考试”之禁,有其特定含意,即不入仕途。科举考试,只是做官资格考试。不打算做官,考那玩意儿一点意义没有;反过来,既然参加科举,也不存其他解释,就是准备做官。我们知道,徐汧为子孙立下在清朝“长为农夫”亦即永不做官的规定,“毋预考试”之禁实由此来。但“毋预考试”之前,徐枋又有“毋习时艺”之禁,这需要单独解释一下。“时艺”,即八股文,是科举专用的文章套路。学做八股,目的完全在于考试,不预考试,它毫无用途,既不关知识教养,亦无增文才诗采。总之有关上述三事,徐枋付诸儿子的道理是:书要读、学宜为、心智须文明,但功名之念丝毫不能有。如果孟然一直在他身边,空对山林,徐枋不必有此担心。现在不同,既然无奈送子返城市,对那种环境下的诱惑、影响,必须考虑到,而给以严格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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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生活与徐枋准则的对立,从后几条看得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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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条“毋服时装”,粗心些,不免误为徐枋禁子“奇装异服”,犹如若干年前曾禁中学生穿喇叭裤之类。其实,“时装”在此,专指满人装束。以满人装束为大防的概念,现在当然早就没有了;不但没有,某年APEC中国峰会,竟将对襟、盘扣服式,命名为“唐装”,加诸各国元首之身。而真正的汉服,交领、右衽,广袖、博带。此又足为历史沧桑之一叹。清初有薙发令,但对服式上易汉为满并无强令,故而我们从那时所绘明遗民真容,仍见他们是明朝装束。但这究竟是少数,城市里已开始接受满服。这是因为,经过薙发令,汉人从风俗上的抗拒心已被化解,头既已剃,易装又何在话下?这更显得薙发令对满清统治确有纲举目张之效。正鉴乎此,徐枋对即将入城的孟然,才“反复再四以告诫”。他把用“时装”所暗指的满服,斥为“奇邪”,明白告以禁绝的原因:“况今之所为时服者……汝祖以不服此而殒身,汝父以服此而废弃,而汝独可以汙其身乎?”你爷爷即因不肯着此装而死,你爸爸即因不肯着此装而与世隔绝,难道你敢以此污染自己身体吗?“此而不遵,则非人矣。我即不知,尔先祖在天之灵亦必阴殛汝也。”话说得非常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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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条“毋游市肆”,开始便举孟子的例子:“孟夫子以亚圣之德,然幼志未定,邻屠酤则习屠酤之事,邻学宫乃为俎豆之容,而况于中下之童蒙乎?”市井驳杂,最易染人;有亚圣之德,尚因之移性,而况普通人?“屠酤”是隐喻,并不真指杀猪卖酒,而言“市肆”之污浊。污浊何在?当然是异族统治的现实。山高皇帝远,“山野”与“市肆”的本质不同,在于制度疏密。城市是高密度的政治空间,置身其内,久之就会适应,被它同化。徐枋最担心儿子入了城市,慢慢对异族统治习惯成自然。“我今与汝约,除入山省我之外,岁不过二三出,即至亲尊长岁不过一二出,无徘徊于街巷,无来往于市肆,键户一室,如在深山,经年累月,足不窥户,乃我子也。”指望孟然“大隐隐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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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条“毋预宴会”,第九条“毋通交际”,问题相关联。赴宴、交际,都涉及礼仪。现代中国,礼仪早废,晚近尤甚,如今宴集晤聚,行迹无拘,狂呼纵语,东倒西歪。从前不可以,有身份的人家自幼教以礼仪,使举手投足、音容笑貌皆有度,而后乃可待人接物。徐枋禁止孟然置身宴会和交友场合,基于两点。第一,乙酉国难时,孟然年方五岁,徐枋因决意与世绝,早就放弃对孩子的礼仪教习:“我自遭世变,决志终隐,世间礼数都已废绝,故汝年十八而登降揖让、周旋折旋之礼蒙然不知也。设大会宾朋,称觞为寿,他家子弟进退可观,而汝独形容木僵,举止生疏,不独见笑宾朋,亦且取嘲僮仆。”第二,旧礼蒙然不知尚在其次,重要的是万万不可学会“新礼”。交往频密即是入世,入世则必学当世交际之礼。“交际之礼,所从来久矣。然此为世人言之也,若隐居避世则不然。阮籍曰:‘礼岂为我辈设?’”借阮籍之口,以义不入清的明遗民为“我辈”,“礼”当然指满清习俗。那为入世者而设,“我辈”隐者用不着它,或者说,隐居避世题中之义之一,就是终身不习满俗。“故我十三年以来片纸不通于人间,一缕不入于吾室”,“汝今虽寄迹城市,然终当继父之志,从父之隐,若冒昧入世,非我子也。”后来徐枋师母逝世,徐枋自己不入城市,只好派孟然为代表前往吊唁。为此,专门致信好友葛瑞五,请他督导孟然:“惟吾兄敦古人之谊,教以隅坐随行之礼,勿作世法,则感荷无量。”[21]所谓“世法”,即随世而变的一套礼节,其中必然夹杂满人习俗,徐枋绝不欲其子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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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对孟然的告诫,正好供我们了解徐枋何以“不入城市”。这些方面都很实际,如欲回避、不沾,办法只有不踏进城市一步。曾有世交,忧其安危,写信劝他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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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不可久居,乡村多盗,剽掠之患,其小者也。近来匿影山阿者多不测之祸,维斗、卧子、公旦、彦林无辜惨戮,大可畏也。况妒贤之人此间不少,不以忠节仰慕,转以立节萋菲,每闻其言,不胜浩叹。倘有谗毁,做成机穽,谁能挽回?深为大兄虑之。今日之计,速速回城,与二哥同居,兄弟相依,和光混欲,可以乱处,可以避祸。[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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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隐逸者往往有反清嫌疑。杨廷枢(维斗)就是在隐居地搜出罹难。鉴于这情势,朋友觉得人言可畏,万一有人饶舌,以此谈议徐枋,后果难料。徐枋见书作复,除申明父亲“长为农夫”遗言非遵不可,也谈了自己个性方面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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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本忤俗,未克三缄,即深自悔艾,而遇一时人,闻一时事,则当机辄发,嚼齿穿龈,不可复遏,以转喉触讳之人而欲周旋于箝语防口之世,一不可合也……来而不往,疵衅更生,即欲强事奔趋,而木强面目猝不能改,二不可合也。世纲日密,新法愈奇,而枋祖腊非王,衣冠犹旧,幸与樵牧为伍,略能自繇,一入城市,动皆桎梏,而必罹不测,三不可合也。[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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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自己第一口无遮拦,第二不肯趋奉,第三拒改衣冠,如此,断不宜城内生活。这样的人,到了城市,“则世人视之将同怪鸟,迹之所至,矰缴随之”,等于送死。既然进城是祸、不进城也是祸,而“遁荒则祸迟而或可免,入城则祸速而必无幸,均一祸也,何必去迟而就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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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诫子书》,而辅以这封信,我们对徐枋的不入城市,乃有比道德、人格之类较不空洞或更具体的了解与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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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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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问题在于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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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徐汧嘱以“长为农夫”,认为徐枋不出仕仍可生存,某种意义上是因为有家族田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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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有地六顷[24],阖族共有,称“义田”:“先人创立义田,均润同宗”,“十七年来,食租则阖族成丁”。[25]据以知,国变后头十七年,徐枋可从田租中分得一些维持生活。但这来源到辛丑年(1661)戛然而止。原因是,这年正月二十九日,甫继位的康熙皇帝下达奏销令,指责“直隶各省钱粮拖欠甚多,完解甚少”。[26]东南逋逃严重,实因赋税太重。康熙为制伏江南士族,厉行追逋。竟下令“十年并征”,要将十年来拖欠的一并征缴,很快酿成血雨腥风的“奏销”、“哭庙”之案,“江南奏销案起,绅士絓黜籍者万余人,被逮者亦三千人。”[27]由此,东南一带颇以地多为忧、以田产为累,急于脱手而争相贱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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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情形,徐汧哪里能料?然而父亲死后不久,曾有人以先见之明悄悄指点徐枋“将来田必为累”,他并未引起警觉,而“坚执以先人遗泽,岂敢轻毁”。如今,事实果如人言:“讵意年来钱粮干系如许重大,豪里罣误则身受戮辱,家以破碎……展转思之,不寒而栗,俱非世外隐居之人所宜以身为尝试者也。”乃于是年秋致信阖族,建议“逐分剖田”,“在阖族仍享义田应得之利,而在枋则无户役非常之害”,急欲摆脱赋役阴影。[28]徐枋与这六顷田产的具体关系,资料不详,然揣《与阖族书》“枋虽不肖,仰遵先志,守而勿失,亦十七年如一日也。”似乎他在其间是个主事的角色。现在他想通过分田,由阖族分担责任。但这建议,族内不但反应冷淡,事实上还想把逋赋之责全推在他一人身上。罗振常就徐枋遗墨《与吴修之书》所作说明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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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急,先生弟贯时及族人独诿为先生所欠,先生乃为逋犯,辗转逃匿,倖免于祸。此与吴修之书当在初逃亡后,其时必遭公文逮捕,须对簿公堂,不得已携眷逃匿。书中“种种横逆,种种构陷”与夫“避讼”云云,明指此事。[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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