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280558e+09
1706280558 这受难的国度:死亡与美国内战 [:1706278866]
1706280559 这受难的国度:死亡与美国内战 第八章 统计:“多少?多少?”
1706280560
1706280561 想象怎能企及这一可怕的巨大灾难?
1706280562
1706280563 《哈珀周刊》,1862年5月24日
1706280564
1706280565 当美国人如埃德蒙·惠特曼、詹姆斯·穆尔、克拉拉·巴顿、玛丽·多根与威廉·麦克法兰女士正努力甄别并埋葬死难者时,他们也在统计着:安德森维尔,死难者13363人,其中12912人身份得到确认;波普勒格罗夫,死难者6718人,其中2139人身份得到确认;葛底斯堡2935名南部邦联死难士兵被重葬在了好莱坞;303536名联邦士兵被埋葬在了国家公墓。在语言无法描述的情况下,统计似乎能帮助人们理解哀伤的程度,并使人们超越个人的丧亲之痛,努力找到死亡对社会与国家的更大意义。统计将人们的注意力从个体转向全体,从死亡转向“死难者”。
1706280566
1706280567 “多少田园如今荒芜不堪?”1863年,南卡罗来纳州的一名年轻女性诘问道。她所寻求的不仅包括对死难者人数的统计,也包括对死亡影响的解释。“自这场战争打响以来,多少母亲、姊妹与妻子不得不去哀悼死去的亲人[?]死亡数字节节攀升,我们的灾难尚未结束。”当战火最终止熄时,这个国家需要对她的恳求给出答案。[1]
1706280568
1706280569 在内战前的几十年中,统计的重要性日趋显著。美国民众曾基本上是数学盲——1803年以前,进哈佛学院读书甚至不需要基本的算术能力。而在这几十年间,美国人开始统计,开始计算,开始在学校里教授数学,开始将数字视作征服自然与掌控社会的工具。1839年,五位波士顿人成立了美国统计学协会(The American Statistical Association)。仅在几个月间,这个学会便发展成为一个有着其章程、细则与正式刊物的全国性组织。如历史学者帕特里夏·克莱因·科恩(Patricia Cline Cohen)所言,到了19世纪中叶,美国人已“深深着迷于数字”。[2]
1706280570
1706280571 如该词本身所暗示[30],统计学的兴起同一个扩张中的国家的观念紧密相连,同这个国家对自己的资源、实力与责任的评估密切相关。这种定量分析常常集中于人口普查、人口学与死亡记录等攸关生与死的问题上,并在内战爆发后开始占据显著地位。当面对着这场战争及其死亡人数时,美国人倾向于用数字来理解它们。在这场战争的巨大规模与恐怖环境之中,统计数据不只可以帮助人们理解战争的损失。它们所提供的似乎客观的知识,能够成为人们在一个超出想象的现实中重获掌控感的基础。沃尔特·惠特曼曾将内战的坟墓生动描绘为“无数的死难者”那“数不胜数的坟墓”,而数字则代表了一种赋予这类情景以意义与秩序的方式。[3]
1706280572
1706280573 然而,和确认死难者身份一样,统计死难者数字也很困难,其原因都是一样的。惠特曼将它们形容为“数不胜数的”,这既是一种隐喻,也毫不夸张。内战军队缺乏准确甄别死难者与伤员的程序,在每场战斗之后负责准确记录伤亡数字的机构也不存在。军队规章制度要求,在呈交每场战斗的正式描述时,军事指挥官也应同时提交被俘、阵亡、受
1706280574
1706280575 伤与失踪士兵的名单。数百份这样的手书名单被塞进了国家档案馆的盒子中,但这些记录都是有严重问题的——在利用它们甄别并重葬数千联邦死难者时,E.B.惠特曼便发现了这一点。在一场战斗结束后,指挥官们通常有比编写死伤名单更紧迫的事情要做。如果撰写报告同战斗结束间隔时间很短,死亡数字就会被少报,这不仅是源于信息之不完整,也是因为那些重伤在身、行将死亡的士兵尚且活着。然而,战斗结束同撰写报告的时间间隔若是太长——这种间隔有时会长达数月——又会造成其他类型的错误。
1706280576
1706280577 当时的人们很快便意识到了官方伤亡数据的缺陷。在战后的岁月里,联邦中校威廉·F.福克斯(William F. Fox)一直致力于统计战争死难者数字。他感觉,军官们的报告是个糟糕的信息来源。福克斯回忆说:“在一场鏖战之后,团指挥官或许会给妻子写一封长信,详述他的团的作战经历;他手下的一些士兵会给各自村里的报纸寄去对这场战斗的描述。但没有报告会被正式寄给指挥部。许多上校认为,撰写报告是个讨厌的、不必要的工作。”在这场大规模现代战争发生之际,尚没有同它那始料未及的战争规模相适应的官僚机构。在努力汇编有关马萨诸塞州阵亡士兵的信息时,原联邦上校托马斯·希金森写道:“我们志愿部队的所谓簿记,借鉴的是我们小规模正规军的簿记方法。它要记载的士兵数量,从数千突然增加到了数百万。”他谈到,保存记录的职责常常落在了一个有军事经验“但无公文训练”的人的肩上,或是一个“写公文出身却从未……当过兵的人”的肩上。“两种情况,都会造成混乱。”希金森总结说,历史学必然是“一门不准确的科学”。[4]
1706280578
1706280579 部队统计死难者的目的也对军事记录的可靠性产生了影响。军官们编写伤亡名单,并不是因为他们希望为个体生命的逝去给出解释——军队没有任何将死讯告知家人的正式程序,便足以表明这一点。统计死难者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评估军事资源,为了看看哪些人活下来了,是否还能继续打仗。一名指挥官需要知道自己的军事力量。众所周知,联邦将军乔治·麦克莱伦便着迷于估计自己与敌人的士兵数量。他不断将同他作战的南部邦联军人数高估为实际人数的两三倍,并且完全无法使自己摆脱这一在统计上的病态偏好。威廉·特库姆塞·谢尔曼则是个果敢的实干家,他并不喜欢那令他丧失活动能力的深思熟虑。对于他来说,数字成为了一种用以表达并评估战斗之挑战与成就的语言。在他的战后回忆录中,每描述完一场战役,他都会附上一份损失总结,按照陆军部对伤亡报告所要求的形式进行编写。例如,在讨论完亚特兰大战役之后,谢尔曼用数页纸详述了死亡士兵的数量,并总结说:“毫无疑问,南部军官会为我们死伤士兵同他们死伤士兵的比例为2:1或6:1而自鸣得意……但他们完全错了。在这里,我用根据陆军部档案编制的正式表格证明了这点。”如文学学者詹姆斯·道斯(James Dawes)所言,对于谢尔曼来说,统计代表了“战争认识论”。将经历转化成死亡士兵的数据,是谢尔曼理解这场战争与诠释自己军事才能的最好方式。[5]
1706280580
1706280581 一位将军需要知道自己的实力,但他也同样希望敌人不知道自己的实力。这样的战术性欺诈,可能会永久扭曲历史记录。1863年5月,罗伯特·E.李将军发布了一则通令,批评当时报告伤亡情况的一个普遍做法,即“制造关于我们损失程度的假象”,以致长了“我们敌人”的志气。他认为,之所以会有夸大的伤亡评估,以及将小伤也报告为伤亡的癖好,是因为指挥官们以损失为荣,并将其视作“努力杀敌或遭遇了危险的证明”。在葛底斯堡战役之后,李自己也使用了一个虽十分不同、但同样不利于准确报告伤亡数据的策略:他似乎十分系统地、有意地低估自己的伤亡数字,以便掩盖这场战役对他部队的毁灭性打击。[6]
1706280582
1706280583 在这场战争结束后,随着死亡问题不再那么紧迫,以牺牲为荣的心理愈发强烈——这种心理被李视作被危险地夸大了伤亡数字之根源。威廉·福克斯抱怨说:“指挥官们常常用长长的伤亡名单,来证明他们自己作战的英勇。”各团争相指出,自己的团承受了最大的损失。这实际上是在暗示,是他们展现出了最大的勇气。福克斯发现,“随意夸大有关作战损失的陈述泛滥成灾。军官们为自己的团争取更多损失,而这同战争结束时他们确认为正确的记录相龃龉,这种情形令人感到遗憾”。在战后这场争夺荣耀的战斗中,死亡人数成为了衡量胜利的尺度,而非确定失败的标准。[7]
1706280584
1706280585 在阿波马托克斯投降仪式之后的岁月里,编纂权威的死亡数据报告,成为了人们最为关注的事情。但同重葬工作一样,北方人与南方人用以完成这一任务的资源是极为不同的。北方人不仅利用凯歌高奏的民族国家那正在扩张的官僚机构来重葬死难者,也用它来统计死难者数量。在这场战争结束时,军需部部长要求各战线进行埋葬信息普查,这一工作对死难者的统计做出了贡献。如我们所见,埋葬信息普查导致了重葬运动的开展,并使27册的《荣誉簿》得以产生。在列举坟墓信息的时候,《荣誉簿》也提供了一个联邦死难者总人数的近似值。军官们也曾下令,在每个联邦团解散前,指挥官须提交一份“退伍”名册,里面应囊括在内战中每一名曾在该团服役的士兵之姓名与命运——受伤、阵亡、病逝、逃跑、被俘或退伍。陆军部提供了一平方码的大纸,上面印有适当的标题,各团应填写一式数份。在编写伤亡报告时,威廉·福克斯主要依靠这些记录。他相信,这些记录“清楚准确地表明了他们所属团的死亡情况”。[8]
1706280586
1706280587 曾当过联邦军官后转为作家的约翰·W.德福里斯特,为一些质疑声给出了理由。在其1867年出版的畅销小说《拉夫纳尔小姐从分裂到效忠的转变》(Miss Ravenel’s Conversion from Secession to Loyalty)一书中,德福里斯特生动描绘了在内战结束时,一位军官在完成官兵名册时所遇到的挑战。上级命令,在部队解散前的三天内,指挥官应完成官兵名册的汇编工作。而此时的爱德华·科尔伯恩上尉,正被笼罩在“发烧与吗啡的乌云”之中,并面对着“大量连队记录”。尽管如此,他仍力求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分配给他的任务。科尔伯恩说,在他的部队中,他是唯一自其创建之始便一直待在那里的人,他因而也是唯一有着必不可少的记忆的人。在工作了一整夜之后,他将完成了的记录交他人誊抄,然后晕厥了过去,继而卧床达48小时之久。我们不禁会猜测,或许威廉·福克斯曾读过德福里斯特的这部小说,或者福克斯意识到,他自己的数据便是依赖于这样的偶然记忆与偶然情形。[9]
1706280588
1706280589 在1865年至1870年之间,陆军部注意到了它的记录之缺陷,先后发布了几份报告,上面公布了三个不同且递增的联邦死难者数字。1866年,《宪兵司令将军给陆军部长的最后报告》统计了279689位死难者;但在1869年初,陆军副官长将该数字修订为294416;一年之后,在对军医总监的一则问询的回复中,他所报告的死难者总数增至303504。1885年,作为陆军部新设置的统计员,约瑟夫·柯克利进一步修正了这一数字,将联邦死难者总数增加到了359528。在此之后,来自南部邦联监狱的新死亡信息带来了一个小调整,将694人增加到了总数之中,使之达到360222。这便是最广为接受的统计数据。[10]
1706280590
1706280591 1862年,联邦政府设立了联邦抚恤金和补助金。在19世纪余下的岁月中,这些资金不断增加。申请这些资金的人们,以及打算要回死去亲属欠薪的人们,逐渐带来了很多信息。上述不断地修正数据,很大程度便是由这些信息所引起的。这一规模庞大的联邦老兵补助金系统之创立,必然需要政府编纂系统准确的兵役资料。战争期间所保存的大批官兵名册、兵力报告、医院记录与伤亡名单,并没有为任何一位士兵建立连贯的人事记录,因而也没有留下方便查阅的档案可用来证明补助金申请。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联邦政府利用大量战时资料,创建了详细记录个体士兵经历的档案。这些档案最终成为了“兵役纪录汇编”。在1903年之后,这些档案不仅包括联邦士兵记录,也将南部邦联士兵记录囊括了进来。最终,近3000万北方士兵与600万南部士兵的记录被登录到了索引卡片上,并被放入了每个士兵的档案中。其中每条记录都记载着官兵名册、医院普查报告、伤亡名单或其他官方表格上出现
1706280592
1706280593 的士兵名字。这项工作的巨大规模,需要政府雇佣大批职员,而这段历史的实际重荷也在战后造成了它自己的伤亡。1893年,在倒霉的福特剧院,办公室中过于拥挤的工作人员与资料造成了两层楼的坍塌,22名雇员因而丧生。而在28年前,林肯总统正是在这一剧院中惨遭暗杀。[11]
1706280594
1706280595 但是,公众与私人为死者给出解释的努力,早于或平行于上述同索取补助金明确相关的工作。早在补助金规模之扩大需要联邦政府进行实质性介入之前,几乎每个北方州以及许多南方州,都曾试图对各自的死难者进行统计,并编纂官兵名册。即便是在战争期间,许多州都曾批准编纂《荣誉簿》,以及其他一些为国捐躯者的名单。在战时的紧急情况下,这些努力很多都以失败告终。但在阿波马托克斯投降仪式之后的岁月中,几乎每个北方州都重新开始了其编纂官兵名册的努力。
1706280596
1706280597 例如在1864年,宾夕法尼亚州的立法机构曾批准编纂一个全面的士兵名册,但直到1866年这一工程才开始。宾夕法尼亚州的历史学者塞缪尔·贝茨(Samuel Bates),发现自己的任务不是个容易的活儿。起初,在州国民警卫队总指挥办公室中,贝茨仅仅找到了部分官兵名册档案。他意识到,他“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去联络一位位军官,然后向他们询问关于他们部队的历史。[12]
1706280598
1706280599 在编纂一份关于士兵服役情况及其命运的完整清单问题上,马萨诸塞州分别进行过两次努力。在1868年与1869年,由州国民警卫队总指挥保存的官兵名录印刷成册。20年后,马萨诸塞州立法机构设立了“州陆军与海军历史学家”职位,并指令其第一位就职者——托马斯·温特沃思·希金森——编纂一份马萨诸塞州陆海军士兵索引名单。这份名单囊括了由联邦补助金办公室搜集到的更为准确的信息。在印行士兵名单的同时,希金森也出版了各部队与各战役的伤亡统计摘要。他总结道,马萨诸塞州先后将113835名士兵送上了战场,其中共有13498人丧生。希金森对历史准确性的质疑,似乎得到了很好的证明:1997年,一份根据国家档案馆的档案编成的马萨诸塞州士兵记录指出,该州实际将146738名士兵送上了战场。[13]
1706280600
1706280601 在1865年之后,南部邦联人没有了民族国家,没有了政府官僚机构,也并不期望能获得邦联补助金。但他们利用州与私人资源进行了一个相同的工作——记录并纪念士兵的生平与死亡。然而,南部邦联记录之不完整给南方人提出了特殊的挑战。如今的历史学者常常引用的南部邦联军人死亡数字,即258000人,充其量只能被视作根据已知信息的推测。南部邦联军队的解体,使人们在战争结束时无法编纂全面的资料。在里士满撤退之际,南部邦联档案也随之南迁;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夏洛特,这些档案被联邦军队夺取,并最终被美国陆军部得到。这意味着,有大量的团伤亡名单与其他官方记录都丢失了。例如,亚拉巴马州部队的官兵名册几乎完全没有;1864年底以后南部邦联的全部记录都残缺不全。尽管如此,同北方一样,南部大多数州也试图编纂并出版那些服过兵役者与为国捐躯者的名册。而直至20世纪20年代,这些记录仍在出版刊印。[14]
1706280602
1706280603 1862年,南卡罗来纳州立法机构通过一条法令,呼吁编纂一本全面的“记录簿”,“作为”对卡罗来纳死难者的“尊敬之象征”。这一工作所产生的记录遍布错谬。1864年,南卡罗来纳学院的威廉·里夫斯教授受命再次进行记录编纂工作。在这一工程进行之中,他努力克服军事溃败、邮政服务中断与财政支持欠缺所带来的困难。他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征集信息,详查讣告,采访老兵,寻求税务官的帮助,并在其诸多“棕色粗糙纸”制成的笔记本上写满了资料。截至1870年,里夫斯已搜集到了12000名为国捐躯的南卡罗来纳士兵姓名。但是,里夫斯声称:“这项工作完成得并不令我满意。”1912年,南卡罗来纳州历史学委员会再次捡起了这项工作。1913年,委员会秘书A.S.萨利出版了包含有五个步兵团信息的三卷记录。[15]
1706280604
1706280605 在北卡罗来纳州,那里的资料既不完整又错谬丛生。为了克服这些障碍,约翰·W.穆尔转而求助于美国陆军部掌握的南部邦联记录。但他发现,这些官方报告也是不完备的。“几乎没有一份报告完整叙述了伤亡情况。”他写道。“没文化的勤务兵中士”所做的“拼写十分不错”,但他觉得,那些颇具创造性的姓名拼写,很可能会使这些姓名的主人大吃一惊。尽管如此,穆尔仍自信地认为,他在1882年出版的四卷记录,或许给出了有关北卡罗来纳州伤亡情况的最为准确的数据。[16]
1706280606
1706280607 南部的其他一些创举超越了州界,并有着明确的分裂主义目的。1869年,南部历史学会(Southern Historical Society)成立。这个致力于“维护”南部邦联历史“真相”的新学会,试图对南部死难者进行一次准确的统计。1869年,学会秘书、杰出医生约瑟夫·琼斯同原南部邦联陆军副官长塞缪尔·库珀(Samuel Cooper)分享了他对伤亡人数的估计。琼斯认为,这场战争中,在所有积极为南部作战的士兵中,有三分之一士兵死亡了。库珀断言,这些数字“基本上……是正确的”。但他认为,更全面地寻找联邦政府掌控的南部邦联档案,将会带来更详细和更准确的信息。在库珀与琼斯看来,统计南北部队总人数与记录南部邦联的巨大损失,有望解释并合理化南部的战败,并能提供无可辩驳的证据,来证明南部邦联士兵的“决心以及卓绝的勇气与作战技巧”。[17]
[ 上一页 ]  [ :1.70628055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