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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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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革命是美国史研究的经典课题,也是美国史学史上历史最为悠久的课题。历代史家所写的书和文章,如果用“汗牛充栋”来形容,也完全是恰如其分的。美国革命史研究造就了许多史学大家,随意数来,就可以列出一大串名字:戴维·拉姆齐、乔治·班克罗夫特、查尔斯·比尔德、J.富兰克林·詹姆森、奥斯卡·汉德林、梅里尔·詹森、埃德蒙·摩根、伯纳德·贝林、戈登·伍德、加里·纳什、艾尔弗雷德·扬……当然,这个名单还可以拉得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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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革命结束之初,戴维·拉姆齐、默西·沃伦等人就着手撰写革命史。他们写作的基调是颂扬建国一代的业绩,宣示美国革命的影响,目的是为新国家认同感的塑造出一点力。班克罗夫特的巨著《美国史》的最后几卷,写的也是美国革命的史事。他宣称美国的诞生乃天意使然,革命者反抗英国、建立共和国,开辟了美国和人类历史的新纪元。其他写作革命史的业余史家,也多以赞颂的笔调叙述革命一代的事迹。可以说,这类美国革命史大体是以爱国主义为指向而写成的“英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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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一代专业史家那里,才开始出现以批判的笔法写出的美国革命史。卡尔·贝克尔把美国革命视为一场“双重革命”:既是从英国夺权的革命,也是解决美国内部权力分配的革命。查尔斯·比尔德则“榨”出了建国之父们“皮袍下的小”,把经济利益说成是革命的重要驱动因素。詹姆森想要突破只从政治层面看美国革命的局限,提倡把它视为一场社会运动。这些史家对待美国革命的态度,多少带有一点反叛色彩,与当时的主流思潮并不吻合。也就是在这个时期,劳工、黑人和妇女对革命的贡献开始受到关注,属于反革命阵营的效忠派也进入了史家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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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以后,有一批美国学者不满于进步主义学派的说法,强调美国与欧洲的差别,认为美国革命并不是什么激烈的社会冲突,与欧洲的革命相比,甚至算不上革命;以往史家所说的斗争和断裂,都是站不住脚的;革命者并不是要争取什么新的东西,而只是要维护已有的东西;美国社会内部也不存在激烈的利益分歧和阶级斗争,和谐、共识和连续性乃是美国历史的显著特征。这种观点带有明显的保守色彩,反映了当时那种厌恶动荡、惧怕革命、期望稳定的思想取向。随后,美国的社会政治形势和意识形态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和谐一致”的革命史观,很快就成了“节后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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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革命史研究中出现了两股潮流。一股是以贝林为主帅的意识形态学派,把美国革命看成一场深刻的思想革命,侧重从政治文化的视角揭示革命的起源和影响。虽然这种路径受到以梅里尔·詹森为首的政治经济学派的挑战,但它所提出的论题,以及讨论这些论题所形成的范式,在美国革命史领域长期居于主导地位。另一股是“从下向上”研究美国革命的路径,着重发掘普通民众和边缘群体在革命中的经历,阐发革命对他们的意义,同时刻意把建国精英加以矮化或边缘化。这种路径在史学理念上接近新社会史,在意识形态取向上则混合了平民主义、女性主义和多元文化主义的元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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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观一部美国革命的史学史,可以看到,革命的方方面面,举凡起因、历程、后果、影响、革命派、效忠派、精英人物(建国之父)、普通民众(中小农场主、海员、技工、普通士兵)、边缘群体(黑人、印第安人、妇女)、战争、军队、国际关系、各州制宪、全国制宪、邦联国会、各州政府、地方机构,还有婚姻、家庭、日常生活、奴隶制、种族关系,无不经过了历代史家反复而细致的探究。如果把美国革命史比作一块不大的园地,那么,在经过了数代人的精耕细作之后,它现在还能长出新的作物、带来新的收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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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9月,我收到了美国朋友迈克尔·朱克曼[2]的电子邮件。他用那种特有的曲折优雅的文笔,向我报告了一个消息,并且发出了一个邀请。消息包含在他发给我的附件中。我打开一看,里面讲的是一个叫做“美国革命史重生:21世纪的新视野”(The American Revolution Reborn: New Perspectives for the 21st Century)的学术会议,将于2013年5月30日至6月1日在费城举行。其中说,美国革命史研究长期处在停滞局面,甚至陷于“垂死”的境地,亟待一次“重生”,因为美国革命史研究的基本主题大都是几十年前出现的,现在已经不能吸引年轻学者的兴趣,不能为他们的职业生涯提供动力。最近一个时期,美国革命史研究中出现了一些新的苗头,预示着可能发生一次重大的转向。但是,这些苗头过于零星和分散,需要采取某种方式来加以催发,使之尽快成长为生机勃勃的树林。出于这种考虑,宾夕法尼亚大学发起召开一次学术会议,把一批志同道合的学者集合起来,通过对话和讨论,为未来的美国革命史研究提出某种可能的“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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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尔和他从前的学生帕特里克·斯佩罗(Patrick Spero,昵称“帕特”)是这次会议的发起人,主办方是宾大的麦克尼尔早期美国研究中心。迈克尔在信中说,这次会议将采取一种全新的形式。在他看来,美国革命史研究之所以停滞不前,是因为它长期是那些资深学者的天下,因此这次会议打算以年轻人为主力,组织十来篇论文,按主题分成四个小组(最初设计的主题分别是“美国革命与暴力”“美国革命与内战”“宗教与革命”“权力与革命”,实际开会时有调整),每组分成上下两场,上半场是论文陈述,每人发言8分钟,留下一个多小时给听众提问和讨论;下半场是评论专场,由3名中老年学者担任评论人,也是每人发言8分钟,余下的时间供听众提问和讨论。会议论文通过征集和挑选来确定,评论人则由主办方提出一个80来人的名单,经投票从中选出12人。候选人的范围不限于美国,也不限于美国革命史,主办方的考虑是要吸取来自不同国家和不同领域的新鲜意见。结果选出的评论人中,只有一人来自英国,一人来自澳大利亚,一人来自中国,其余都是美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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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中国的那个人就是我。因此,迈克尔在信中特意说,他要好生“恭维”我一下,因为能从80多人中被选中,并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起关键作用的肯定是迈克尔。要不是他推荐,我根本就进不了候选人名单。我和他在2007年一次会上结识,彼此很投缘。我觉得他为人处事像个温和、善良的大男孩,总是笑眯眯的,很乐于帮助别人;对待学问却又有十分前沿的意识,向来不拘成说,敢于质疑和批判。我曾多次请他来北京开会和讲学,使他有机会了解中国的美国史研究,也熟悉了我个人的情况。我猜想,会议的其他组织者可能是听了他的介绍,觉得中国的美国史研究已有规模,听一个中国学者讲8分钟,也许不是一件坏事。读了迈克尔的信,我不免悄悄得意了一番。可是,等我真到了费城,才发现自己要做的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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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罗齐命题”的当代回响:中美两国美国史研究的趋向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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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5月29日下午到达费城的。刚在费城市中心的夸特尔斯俱乐部旅馆(Club Quarters)住下,就接到迈克尔的电话,他要来接我去看费城的风景,晚上请我吃饭。他开车带我沿富兰克林景观大道往西北走,奔驰于斯库尔基尔河(Schuylkill River)两岸,驱车观景,目不暇接。迈克尔年过七旬,身体健旺,反应机敏,开车就像小伙子一样麻利和威猛。这座以“兄弟之爱”为名的城市,在美国早期是一个具有中心意义的地方。迈克尔一面开车,一面为我指点解说。沿路绿树掩映,房舍参差;所过之处多有博物馆、剧院和展览馆;街头、路畔、坡上和河岸,随处可见雕塑,多为美国早期史上的知名人物。在这里,自然、人文和历史交融无间,让人赏心悦目。在这样一个地方开会讨论美国革命,看来是适得其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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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是开幕会,在宾大法学院的一个报告厅举行。迈克尔考虑到我不熟路,特意来住地接我。同行的还有爱德华·康特里曼。[3]迈克尔带我们到沃尔纳特街(Walnut Street)坐公交车去宾大校园,可久等不见车来,他只好临时决定打车。我感到,打车对他来说似乎要下很大的决心,其实到那里的车费不过六七美元。看来美国教授的消费观念,跟我们真是很不一样。会场在第34街和切斯特纳特街(Chestnut Street)交口一带的法学院。我们到达时,地下一层的报告厅门口已聚集了不少人,正在领取会议材料和胸卡。迈克尔把我介绍给刚遇到的一些与会者,多数人我都没有听说过,他说了一遍名字,我自然也记不住。他是会议的组织者,要招呼的人很多。我离开他,自己进了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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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厅的场面让我吃了一惊。大约有两百多个座位的屋子,很快就要坐满了,而且陆续还有人走进来。在出发前,我接连收到了迈克尔群发的两封信,说会议的规模超出了他的意料:要求注册参会的人数超过百人,旁听的人可能更多,其中不少是业余爱好者,包括博物馆工作人员、中学教师、律师、导游等。我后来发现,这些旁听的人中,居然有大名鼎鼎的约翰·迪莫斯(John Demos)。他是耶鲁大学的退休教授,早年写过《小小的共同体》,描述普利茅斯殖民地的家庭和社会,是我颇为喜欢的一本书。我还听说,从明天开始,美国电视“历史频道”要为会议全程录像,还要采访部分与会的学者。这样一个专深的小型会议,居然能吸引这样多的人,不免令人暗暗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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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坐在边上的艾伦·泰勒(Alan Taylor)谈了几句,问他最近写了什么书。他说是一本关于1812年战争中的黑人逃奴事件的书。这倒是个很少听到的题目,便细问了几句。然后,我就低头翻看会议次序册,从评论人名单里看到了好些熟悉的名字,除了康特里曼和泰勒,还有琳达·科利(Linda Colley)、劳雷尔·乌尔里克(Laurel Thatcher Ulrich)、马库斯·雷迪克(Marcus Rediker)、彼得·汤普森(Peter Thompson)、丹尼尔·里克特(Daniel Richter)等人。他们多是美国早期史领域的知名学者,不少人的书我都读过。从这个名单还可以看出,在所有发言和评论的人中,只有我一个人的母语不是英语。将要和这些人同台做学术讨论,我感到有点压力。担心的并不是见解,而是口语表达。像我这种成年后才学英语的人,本来就先天不足,加上平时很少有使用口语的机会,要在会上即兴发言和回应,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既然来到这里,也只能硬着头皮坚持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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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幕会的礼节性程序很短暂。先是年轻的帕特出场。他手里按动一个小喇叭,发出一种尖利的叫声,提示大家安静下来。他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大家会十分熟悉这个小喇叭的声音,它的作用就是把大家的注意力召唤到会议上来。大家便哄然大笑。帕特介绍了会议的缘起,迈克尔则感谢了给予会议支持的机构和个人。接着是由丹尼尔·里克特主持圆桌讨论。他现在是宾大麦克尼尔中心的主任,主持首场会议自然非他莫属。这一场的主讲人是爱德华·格雷(Edward Gray)和简·卡敏斯基(Jane Kamensky)。他们两人合作主编了一本《牛津美国革命史手册》,今年刚见书。卡敏斯基在布兰代斯大学教书,她先谈了编《牛津美国革命史手册》的一些感想。她说,革命史研究与几十年前大不相同,学者们关注的不再是重大问题,而是革命中的普通人;强调的不是革命的确定性,而是其“模糊性”。也就是说,革命不再被看成一种简单的进步的力量,而具有破坏作用。她特别提到,类似“意识形态”“建国之父”这样的词汇,很少出现在全书的索引当中。接下来,佛罗里达大学的格雷发言,重点谈了意识形态和共和主义研究范式的局限性。他以托马斯·潘恩为例说,人们看到他的名字,首先想到的是《常识》的作者,一个意识形态方面的激进分子;其实潘恩同样具有“治国的技巧”,他设计过一座桥梁,尽管后来实际建成的桥跟他的设计并不一样,但这体现了他的另一面,说明他是一个具有务实技能的实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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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人的发言只是引子,接下来听众的评论和提问十分热烈。大家争相举手,纷纷要求发言。两个年轻人在会场传递话筒,不停地满场奔跑。虽然各人说的东西并不一样,但总的思想倾向却惊人地相似:意识形态学派已经过时,贝林和伍德的路径对于理解美国革命不再有什么意义。那些年轻一点的人说起意识形态这个字眼,说起共和主义范式,说起贝林和伍德的名字,语气中饱含讽刺和揶揄,让人觉得现在还讲什么意识形态和共和主义,简直是一桩可笑和可耻的事。我不禁想,这跟中国的学术风气是何等的不同:我们对于前辈学者,无论其说是否仍然成立,总是抱有敬意和尊重,绝对不至于用轻蔑的口气谈论他们。眼前的情形大概也体现了民主社会的特点,学术面前人人平等,不存在不可冒犯的权威,也没有什么不能质疑的真理。不过,我又想到,这些人虽然对于贝林和伍德颇为不屑,但他们中间似乎还没有人写出足以传世的“大书”来。谁都喜欢以“流派”相标榜,过于趋新求变,这反映了美国学术的活力,但也是它的致命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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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场上还有两个细节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康特里曼说,照现在这种方式去做研究,可能会肢解美国革命史;不能把革命泛化,不能说有什么“印第安人之乡的革命”。主持会议的里克特笑着说:“确实是有印第安人之乡的革命呢!”全场立时爆发一阵大笑。大家心里都清楚,里克特的成名作叫《从印第安人之乡面向东方》,倡导从印第安人的视角重新审视美国早期史。他出面捍卫“印第安人之乡的革命”的提法,自然是不足为怪的。另外,普林斯顿大学的琳达·科利发言说,孤立地谈论美国革命,并不能清晰地认识其过程和结果的意义,而应该采取比较的视野,比较美国革命与英国革命、法国革命,看看革命的含义究竟是什么。科利说一口优雅而清脆的英式英语,在一片平民化的美式英语声调中,不免显得十分别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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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幕会原定只有一个小时,结果延长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散会后,麦克尼尔中心在邻街的一间屋子里办了一个招待会,备有酒水、点心和水果。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都在热烈地交谈,屋内一片嘈杂。我在门口遇见了伍迪·霍尔顿[4],随意聊了几句。几年前我请他参加过“北京论坛”,这次重逢,不觉有几分亲切感。明天的会在另一个地方举行,我不熟悉路线,伍迪便答应带我坐地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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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罗齐命题”的当代回响:中美两国美国史研究的趋向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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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5月31日开始,会场移到了美利坚科学研究会所属的富兰克林大厅。“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APS)是一个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学术团体,国内通译“美国哲学学会”,可我觉得不大妥当。第一,这个团体成立于1743年,那时还没有美国,因之“American”不能当国名讲;第二,“Philosophical”在当时的含义并不限于哲学,而指所有关于自然和道德的知识,包括数学、物理、化学、天文等基础科学,似以译作“科学研究”为佳。这个团体的旧址在独立大厅附近,早已辟为历史纪念地。我们要去开会的富兰克林大厅,在原址对面的一栋大楼里,位于切斯特纳特街南侧,在第4街和第5街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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