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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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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初,我到访了位于墨西哥与贝里斯边境的切图马尔(Chetumal)。某杂志社请我去报道玛雅象形文字的破译所引发的学界热议。在为这篇文章做调研期间,当时还鲜为人知的卡拉克穆尔遗址(对其存在的报道始于上世纪30年代)激发了我和摄影师彼得·门泽尔的兴致。它虽然是规模最大的玛雅遗迹,但却从未得到考古学家的光顾。遗址里的庙宇和别墅都被包裹在密林丛中,正是一座失落的城市的生动范例。在到访卡拉克穆尔之前,彼得想要先从空中拍摄其全景。距此最近的机场位于切图马尔,于是我们前往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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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城镇的当年面貌萧条黯淡。我们抵达时已是深夜。唯一一家还开门的餐馆只给我们上了一盘菜:章鱼和牛肝泥。我是一个崇尚节约、反对浪费的食客。但我那天瞅着白橡胶般的章鱼块在焦油状的牛肝里冒着泡,从童年时代起头一回在吃饭的时候一口没动。过了一会儿,全城都停电了。正因如此,直到就寝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宾馆床上满是饥肠辘辘的小生物。次日清晨我们和飞行员相会的时候,我表现得颇为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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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是飞过了186号高速公路,这条路从切图马尔向西穿过玛雅的中心地带。飞行员偶尔会拍拍我的肩膀,指向一座密林之中的无名土丘。“这是遗迹,”他说。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值得报告的东西。过了一阵,我们转而向南,飞向与危地马拉的交界地区。越向南,尤卡坦半岛就越潮湿。飞机下方的植被很快变得更茂密、更高大而更具侵略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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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20世纪80年代,玛雅城邦卡安(现名为卡拉克穆尔)都被包围在茂密的植被中(上图)。如今,挖掘工作已经揭示出了藏匿于树丛之后的金字塔(上图中右手边的土墩即下图中的金字塔),这也正是人们近来对玛雅社会的认识出现井喷式增长的一个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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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间,我们就到了卡拉克穆尔。坐落在一座低矮山脊上的卡拉克穆尔市区,人口一度多达5万,占地25平方英里。(该城邦的总人口可能达到了57.5万。)仅是市中心就曾有6 000座砖石结构的建筑,其中既有民宅和庙宇,也有宫殿和谷仓,甚至还有一道18英尺(约5.5米)高的防御性墙体。大量水库散布在街区各地,其中多座水库里显然都养着鱼。数千英亩的农田延伸到市区以外。这一切在当时还鲜为人知(我此处引述的是后来的报告中的内容),从机上俯瞰也是看不到的。在我们的视野里,两座巨大的、重重笼罩在植被之中的中央金字塔,是卡拉克穆尔往日荣光肉眼可见的唯一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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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让飞行员绕着两座金字塔低空盘旋,而他自己则对灯光、镜头、角度和快门速度都进行了完美搭配。他更换了十几种不同的镜头、照相机和窗口视角的组合。在某一节点上,他一边透过快门向外窥视着,一边问道:“我们有多少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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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员眯着眼瞅了下油量表,按照上面的显示,飞机还有四分之三的存油。他脸上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我欠了下身,看着他用食指轻轻敲打油量表雾蒙蒙的塑料防护罩。指针几乎跌到了零,它此前是被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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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放下了他的照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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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于从这一可怕的现实中回过神来。我们必须决定是要穿越森林,以最短的路程飞到机场,还是掉转向北,而后沿186号高速公路向东飞行,最终在燃油耗尽的时候试着降落在高速路上。但比起去机场的路,高速路要长得多,我们成功迫降的概率也要大得多。我们很快意识到,这项决定归根结底就是一个问题:降落在森林里究竟有多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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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记起来自己向下观望树林的情景。密林将庞大的古代建筑团团围住,并正在缓慢地用其根部撕裂着柔软的石灰石。飞机在古城上空盘旋着。我想,永远也不会有人找到这地方了吧。森林的威力太过强劲了。为了方便进出城市,卡拉克穆尔的居民曾经移除了森林两侧的一小片草皮,但如今,无孔不入的植被正在吞噬其存在的所有印迹。从机上看来,树丛就像是要直冲云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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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飞过了高速公路。我试着不去盯着油量表。不过,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到警示灯在接连不断地闪烁着。飞机的油量少得可怜,以至于在滑轮接触到跑道片刻之后,引擎就停止工作了。当滑行最终静悄悄地停止的时候,飞行员跳出舱外,亲吻了大地。我靠在椅背上,对切图马尔产生了新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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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90年代中期,墨西哥政府铺设了一条通往该遗址的公路。这片遗址现在已经成为了占地170万英亩(约68.8万公顷)的卡拉克穆尔生物圈保护区的中心地区。在考古学家对中央城区的多数地方进行清理之后,遗迹的鸟瞰景象变得极为壮观。和我的最初印象相反的是,考古学家逐渐设法了解了大量有关卡拉克穆尔的知识,包括它所占据的地貌,城邦的衰亡,以及森林在此之后的卷土重来。他们首先破译了卡拉克穆尔的专有名称:卡安,蛇之王朝。他们是从最佳信息来源,即玛雅人自己那里了解到这一点的。这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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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玛雅社会,抄写员的手抄本是用折好的无花果树皮纸或者鹿皮制成的。对玛雅人后代而言不幸的是,这样的手抄本只有四部流传至今,其余的都毁于西班牙人之手。除此之外,存世的只有纪念碑、壁画和陶器上面的文字了;据估计,刻有文字的样本总共有15 000件。用这些资料来整理拼接历史事件,就好比试图拿公园塑像的牌匾来理解美国内战一样:虽有可能,但很棘手。在过去的30年间,碑铭研究家将字面解释和对其语境的理解结合了起来,从而把沉没已久的玛雅历史的残块拉到了表面。哈佛大学的玛雅研究学家大卫·斯图尔特(David Stuart)于2000年破译了美洲虎之爪大王遭遇特奥蒂瓦坎远征军的记录。伦敦大学学院的西蒙·马丁(Simon Martin)和德国波恩大学的尼古拉·格鲁伯(Nikolai Grube)于1996年率先共同整理出了穆塔与卡安的战争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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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卡安发现的绝大多数石碑都是由软石制成的,这些石头历经千年侵蚀,早已无法辨识了。因此,马丁和格鲁伯不得不依赖于在其他遗址发现的提及卡安及其统治者的铭文。出人意料的是,这样的铭文为数极多,而且在某种程度上简直是太多了:考古学家从大花瓶的绘画上发现了至少11个版本的卡安王朝早期历史。令人气愤的是,这11个版本的故事都不尽相同。在不同的版本中,卡安统治者的年代表排序也有所不同,有些版本里没有出现人们已知的卡安国王,而有些版本里还把或许是虚构的国王收录其中;这就好比英国的王室年表言之凿凿地把亚瑟王及其父乌瑟尔·潘德拉刚(Uther Pendragon)算作了英国国王[133]。这些年表的日期也是前后不一的。卡安的初始岁月或许早至公元前400年。但直到公元500年左右,卡安处于尤克努姆·切恩(Yuknoom Ch’een)国王治下的时候,历史上才出现了关于该城邦的明确记载。此时的卡安,已经发展到对其邻邦予取予求的强势阶段了。546年,尤克努姆·切恩的继任者在邻近的纳兰霍(Naranjo)监督了一个年仅五岁的君主的加冕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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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在事件发生70年后被记载于石碑上的王权监督,是尤卡坦地区一项中美洲特色,即在监护之下进行加冕礼的第一个已知实例。在上世纪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玛雅研究学家都相信,在玛雅社会的巅峰时期(大致在公元200年到900年期间),玛雅的疆域被纷乱无序地划分成了大量规模相仿的城邦。但批评人士指出,这种理论无法解释一个难以令人忽视的事实:卡安、穆塔以及其他少数城邦比其邻邦要大得多、雄伟得多,也强大得多(人们通常会做出这一假设)。据这些怀疑论者的分析,玛雅社会被分为少数几个集团,每个集团都由一座处于统治地位、以创立帝国为己任的城邦掌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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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观点的有力证据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才开始出现,几名碑铭研究家当时发现,玛雅象形文字ahaw(意为“君主”或“统治者”)还有一个所有格形式y-ahaw(字面意义是“他的君主”),意指一名“从属于”其他君主的统治者,也就是诸侯。而另一个象形文字u-kahi的释义被证实为“在某人或某物的作用下”。这虽然不过是两个词,但人们足以借此破译出数十个文字。按照石碑上文字的表述,年仅五岁的纳兰霍诸侯在卡安君主的作用下,得到了加冕。纳兰霍的幼年君主“从属于”卡安。(纳兰霍是科学家赋予当地的名称,其原名可能是萨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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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玛雅社会的政治形势与旧大陆多个社会(古典希腊社会和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社会都是颇具价值的对比对象)的形态相类似,都有一种广受青睐的先进文化从无休无尽的分歧和冲突中脱颖而出。”马丁和格鲁伯在出版于2000年的书作《玛雅国王与王后的编年史》(Chronicles of the Maya Kings and Queens)中写道。此书是二人对过去30年间诸多铭文发现的杰出总结。这是“一个庇护关系与家族纽带纵横交错的世界,主要的中心地区相互竞争,彼此之间的恩怨情仇可持续数百年之久”。正如马丁对我讲的那样,玛雅文明的确和古希腊文明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古希腊社会同样被分为无数难以驾驭的小型社群,其中一些社群通过武力威胁、不平等的联盟或是商业行为对其他社群施加控制。正如雅典和斯巴达之间的冲突关系是希腊生活的一种主旋律一样,玛雅社会在数百年里都充满着穆塔和卡安缠斗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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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61年以前的某一时刻,一名仅以“天证”(Sky Witness)之名为人所知的统治者登上了卡安国王的宝座。此君虽然默默无闻,却是玛雅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天证大王决心要摧毁穆塔城邦。大王仇恨的动机难以预料,但或许植根于特奥蒂瓦坎的侵略。穆塔的新统治者们长期以来一直颐气指使,作威作福。到了天证大王生活的年代,穆塔已经控制了多达8 000平方英里(20 720平方公里)的领土。(据估算,仅穆塔城的人口就有6万之众,这还不算其边远地区的大量民众。)尤其重要的是,这个得到特奥蒂瓦坎扶持的王朝攻占了乌苏马辛塔河系(Usumacinta River system)上的几处岗哨,而乌苏马辛塔河系是尤卡坦半岛最为重要的贸易通道。从偏远地区运送而来的奢侈品往往需要经由乌苏马辛塔河的上游或下游才能运抵其目的地。即使穆塔没有什么实际的出口货物,它对往来贸易征税和进行监督的能力也必然极为令人苦恼。或许天证大王认为穆塔正在成为一个危险的邻邦,于是决定采取先发制人的行动;或许他想代为控制乌苏马辛塔河系及其周边属国。对王权的争夺也可能是因素之一。格鲁伯对我说,他认为卡安的历代国王从未与特奥蒂瓦坎结盟,并且或许想要把有害的外来势力统统消灭;排外情绪在所有文化之中都是一种强大的动力。无论是处于哪种动机,天证大王想要粉碎穆塔的计划都是英明果断的,至少从短期来看是这样。而从长远来看,它却触发了玛雅衰亡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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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安和穆塔都押下了巨注。尤卡坦半岛就像一座径直插入加勒比海的巨型石灰石码头。大体说来,半岛与大陆地区相连的西北–东南一线从正中穿过玛雅中心地区。虽然平均每年都有3~5英尺(约0.9~1.5米)的降水,但这里仍是干旱易发地区。几乎全部降水都出现在5月到12月之间的雨季,而且会很快渗入多孔石灰石数百英尺以下的地方,人们很难从石灰石中提取水分。而在炎热干燥的1月到4月,地区内几无降水。这片地区虽然有些永久性的积水沼泽、污水坑以及湖泊,但它们往往盐分过多,无法饮用,也难以用于灌溉。地下水的毒性极大,以至于一个美国和墨西哥联合组建的研究团队2002年评论道,玛雅王国“在地球化学意义上不适于”都市殖民活动。其居住情况“相比绝大多数陆生栖息地,与月球上或是南极洲的居民点更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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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盐分都储藏在沼泽底部的沉积物里。为了让水能够饮用,玛雅人在沉积物的顶部铺了一层碎石灰石,这样就有效地铺盖了盐层。正如这些研究人员注意到的那样,这项工作必须在玛雅人搬入此地,并且开辟栽培地和花园之前完成。“全年定居于此地的常住人口,只有在预期供水工程成形之后才会成为可能。”换言之,玛雅中心地带是一片适合居住的人工陆地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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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玛雅人口的增加,居民脚下的岛屿也在增加。位于卡安以北的五六个小城邦把整片整片的农田逐一垫高,还在干燥的山坡上开辟出了蓄水梯田,由此改善了农耕条件。卡安也挖掘了一系列水库,在每座水库周边都建立了居民社区,并将全体人员用道路和水路连接起来。穆塔的中央城区被七座水库环绕着,还有另一座中央水库是特供王室的。诸如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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