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315140
在西部
1706315141
1706315142
1977年,一个名叫阿尔塞乌·兰齐(Alceu Ranzi)的巴西地理专业学生得到了一份国家考古学研究工程在亚马孙盆地的暑期工作。这项得到史密森尼博物院资助,并以其葡萄牙语缩写“PRONAPABA”闻名的工程正在开展对亚马孙河流域的首次全方位考古学调查,而当时的亚马孙河流域正受困于畜牧场不断肆虐的数量(其发展速度已经开始招致抗议了)。令兰齐感到惊讶的是,PRONAPABA工程在其故乡阿克里州(巴西最西端的地区,系畜牧业中心)新清理出来的农地上发现了六条刻进地里的圆形沟渠。
1706315143
1706315144
直到11年后,PRONAPABA才在一份既无名气又无审稿制度的期刊上正式宣布了这个发现。与此同时,兰齐则成为了一名备受尊敬的古生物学家,并加入了位于里奥布朗库的阿克里联邦大学。在1999年飞往阿克里的一次旅途中,他漫不经心地向窗外望着一些近期开辟出来的农地。一个刻入大地的几何图形清晰可见,他还看到了土建工程。在追忆起此前工作中的发现之后,他开始驾车行驶于畜牧场周围,还搭顺风私人飞机,去寻找更多的图形。他对我说,在一年以内,“我们就发现了几十个”。这些土建工程形似圆圈、钻石、六角形和相连的矩形,直径为300~900英尺(约91~274.3米),四周的沟渠深达20英尺。
1706315145
1706315146
图形的规模虽然惊人,但兰齐还是很难使其引起人们的注意。阿克里地处亚马孙西部的玻利维亚北部边境地带,是穷乡僻壤中的穷乡僻壤。乡间中心地区的高速公路每年都有长达半年时间是无法通行的。飞往当地的航班很少,耗时也长。很多人都是沿着亚马孙河的多条支流,乘船环游阿克里州的。对外界而言,该州最为知名的是传奇的橡胶工人、工会组织者、反对乱砍滥伐的活动人士奇科·门德斯(Chico Mendes),他于1988年在当地遇害。阿克里州主要的森林保护区就是以他命名的。即使对很多巴西人来说,阿克里似乎也颇为偏远;我第一次到访的时候,一名身处里约热内卢的朋友很难相信我居然要去阿克里。尽管如此,兰齐还是不断地去接洽任何他认为能够帮助自己更多了解这些土建工程的人。为了便于引起关注,他给这些土建工程起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名字:地质印痕(geoglyphs)。研究人员最终来到了阿克里。到2005年时,兰齐已经成为了一个研究小组的共同带头人,在亚马孙河口地带附近的贝伦(Belém)开展作业。他的搭档是赫尔辛基大学的马尔蒂·帕森尼(Martti Pärssinen)和格尔蒂博物馆的丹尼斯·沙恩(Denise Schaan)。
1706315147
1706315148
6年后,人们仅在阿克里州就发现了200多个地质印痕。研究小组称,在阿克里州、与其相邻的郎多尼亚州以及与郎多尼亚毗近的玻利维亚潘多省,尚待人们发掘的地质印痕还有数十个甚至数百个之多。在我某次到访当地期间,兰齐设法把他、我和沙恩弄上了一架军用直升机,我们仅在空中飞行了一个多小时,就发现了三个新的地质印痕。(本书第一章中引用的照片就来自于那次航行。)
1706315149
1706315150
地质印痕的功用至今还是个谜。尽管如此,沙恩告诉我,这些图形的方位与规模已足以使其“与我们以往的认知体系不相容”。绝大多数已知的地质印痕并不在冲积平原附近,而是位于更高的地方。根据沙恩和兰齐的估算,修建一个600英尺宽的地质印痕需要搬动10 000立方码(约7645.5立方米)泥土,而这对于没有金属工具的社会来说,是极为繁重的工作。鉴于修建如此规模土建工程所需的人工,研究小组认为,阿克里高地必然曾被“规模可观,在区域范围内组织起来的群体”占据了“数百年”时间。
1706315151
1706315152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地质印痕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由其推导出来的或曾于阿克里长期存在的大量群体,正是考古学家一直以来坚信在生态学上不可能出现的事情。此外,它们并非建于冲积平原(淤泥为其提供贫瘠土壤,人们也可以捕鱼,从而获取蛋白质),而是高地(其资源之少,使得研究人员长期以来一直相信,高地并不适宜人类长久居住)。这些观点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很多生态学家,并使他们认为,(占据亚马孙盆地面积90%以上的)高地必然是由未经开发的原始森林以及同样不曾有人类染指的大草原所组成的。而这些地质印痕的存在则另有所指。由于人们无法透过密林看到它们,研究人员相信在它们修建的年代,当地的森林覆盖面积势必极小。换言之,在不久以前,西部亚马孙地区大森林的面目和如今很可能是截然不同的。
1706315153
1706315154
地质印痕只是未解之谜的一部分。就像考古学家近期了解到的一样,西部亚马孙地区的最初居民在玻利维亚东南部的贝尼与巴西西部阿克里之间的带状区域内修筑了一大片土建工程。这些工程包括绵延700英里的台田,运河似的水槽,高耸的土墩聚居地,圆形的水塘,Z字形的鱼堰,长达一英里的垫高堤道,还有数百个形形色色的土建工程,从南部地区简单而不规则的沟渠到北部精密的几何矩阵,不一而足。根据邀请我前往贝尼的宾夕法尼亚大学研究人员克拉克·埃里克森的说法,这整个地区都是一座历史生态学的实验室,是人类能够利用最贫瘠的地域来创建并维系与其需要相符的环境的典范。
1706315155
1706315156
从传统上来说,考古学家一直把潮湿热带区域视为贫瘠地带。埃里克森告诉我,由于亚马孙河流域鲜见石头或金属,“99%的物质文化都是易于毁灭的。藤条、棕榈木(chonta)、骨头、编织物、木头,都没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得以幸存。虽然整个文化历经数千年而未灭,但现在看来也已烟消云散了。”他说,因此,亚马孙地区的考古学家被迫采用其他方法(从土壤化学到网络理论)来开展工作。与劳作于单个遗址的考古学传统习俗不同,在这里工作的研究人员必须了解此间的全部地貌。
1706315157
1706315158
埃里克森及其玻利维亚同事精力所在的贝尼地区,正是一个范例。这个格外低矮平坦的省份每年都有长达四个月时间会被缓慢行进、深达3英尺(约0.9米)的水波(安第斯地区的融雪和当地的降水)淹没。每当旱季,水分都会蒸发,使得贝尼成为一片炎热而干燥的大草原,后者则通过一年一度的焚烧活动得到维系。为了避免每年的洪水,印第安人居住于些许垫高了的森林“岛屿”之上。在全省地势最低的区域里,这些“岛屿”的高度不够,于是人们修筑了数以千计的土墩作为住处。绝大多数的土墩规模都很小(其顶部勉强高过水面),但有少数土墩的高度达到了30英尺或60英尺。至今仍有印第安群体居住在某些土墩里。
1706315159
1706315160
住在这座人工内陆群岛上的原住民群体大量食用鱼类,这些鱼类迁徙至被洪水淹没的大草原,并在此产卵。土制鱼堰纵横交错地分布于大草原上:低矮的后滨阶地相互连接,每隔30到100英尺就会呈“之”字形变换方向。人们还在拐角处为渔网和篮子陷阱设置了漏斗状的开口。在退潮的时候,这一地区的初始居民确保了鱼类能涌入数百座人工鱼塘中。有些鱼塘里至今还挤满了鱼。
1706315161
1706315162
农业也同样精耕细作。随着大草原的广泛延伸,贝尼地区的初始居民修筑了台田,即将农作物抬高到洪水上方的人工平台。和温带地区花园里凸起的苗圃相似,它们促进排水,还能增加可供植物使用的表层土壤。现有的少数碳测年数据表明,这些台田的修筑年代从约3000年前到500年前(即西班牙征服者抵达并带来欧洲病毒前后)不等。埃里克森对我说:“跟任何农田一样,它们并不是永久使用的。人们时而用之,时而弃之,在我看来,这表明它是一个长期的动态体系。”由于这些土墩、鱼堰和农田需要大量劳动力来修筑和维护,埃里克森认为,这些社群必然曾拥有大量人口,“数以万计,甚或十万计”。
1706315163
1706315164
为了将人群与货物四处迁徙,印第安人修建了纵横交错、各自如尺子一般笔直的堤道和运河网,其中有的长达3英里。令人迷惑的是,这些堤道和运河并非在每个地区都能找到。“它们之所以在这里而非那里,难道只是因为这里更湿润,因此需要堤道和运河吗?”埃里克森问道。“为什么有些人住在沼泽地里和大草原上还用着堤道,而另外一些人住在土墩上反而没用上堤道呢?”甚至当印第安人修筑堤道的时候,也不是所有的土墩都相互连接着;埃里克森希望利用这一事实来搞清不同群体之间的关系。为了理解这种模式,他和一名学生(某位从市场征战中抽出时间追逐自己学术梦想的华尔街人士)试图将网络分析的技术应用于寻找出堤道、运河、土墩和农田体系中至为重要的节点上。初步结果显示,少数几个关键的垫高“岛屿”控制了方圆200平方英里(约518平方公里)(这与很多早期国家的面积相仿)范围内的庞大交通及互动网络。
1706315165
1706315166
在考古学家试图搞清这一地区的最初居民是如何重塑其自然环境的时候,其他科学家也开始描绘出这些行为对其基因遗传的影响。位于玛瑙斯的巴西国家亚马孙研究所的植物学家查尔斯·R·克莱门特(Charles R. Clement)认为,亚马孙西部地区是一个植物驯化中心,植物学家称之为“瓦维洛夫中心”。[此名源于苏联植物学先驱尼古拉·瓦维洛夫(Nikolai Vavilov)。他率先指出,全球的植物驯化都集中于五六个地区。]农业遗传学家长期以来相信,亚马孙西部地区是花生、巴西刀豆(canavalia plagiosperma)和两种辣椒(风铃椒和灌木椒)的开发地。但是按照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地理学家苏珊娜·赫克特(Susanna Hecht)的观点(她在当地工作了30年),完整名单要比这长得多。“我会把橡胶[由巴西橡胶树的汁液制成]加到这份名单里。”她对我说。前哥伦布时期的原住民群体将橡胶应用于无数的领域,橡胶“至少算是半人工培育的,而且显然是由人类分发的”。而在她看来,比这更为重要的是木薯(Manihot esculenta)。
1706315167
1706315168
作为年产量居全球第6位的农作物,这种大型块茎植物在7 000多年里对亚马孙河流域的饮食至关重要。几十年来,大多数研究人员相信木薯和玉米一样没有野生始祖;该农作物被认为是由若干亲缘物种偶然结合而成的。20世纪90年代初,巴西的研究人员在郎多尼亚发现了一个木薯野生亚种M. esculenta flabellifolia。不久之后,华盛顿大学圣路易分校的肯尼思·M·奥尔森(Kenneth M. Olsen)和芭芭拉·A·沙尔(Barbara A. Schaal)证明,驯化木薯的遗传禀赋源于flabellifolia,而这表明后者是其祖先。(按照奥尔森的观点,这个亚种也有可能在更西端的地域,譬如与郎多尼亚相邻的贝尼地区出现;至今尚未有人就此赴当地考察过。)
1706315169
1706315170
在贝尼地区诸多土墩和“岛屿”的顶部,是深深的沟渠,其中大多数呈圆形或椭圆形。作为位于其北部的地质印痕的翻版,它们一般宽约500英尺,尽管有些沟渠比这要大得多。由于这些土墩通常都有林木覆盖,埃里克森及协同其进行调查的玻利维亚人帕特里夏·阿尔瓦雷斯(Patricia Alvarez,就职于位于科恰班巴的市立圣西蒙大学)在测量期间被迫一路斩藤伐木。这项工作是缓慢而痛苦的;在我某次到访当地期间,埃里克森和阿尔瓦雷斯花了大半个下午,用弯刀在重重密林间狂劈猛砍,只是为了在GPS上辨识出一条沟渠的轨迹。
1706315171
1706315172
由于树木的遮盖,没有人知道地质印痕的确切数量。埃里克森说,“如果几乎每座土墩都有(地质印痕)”,他“也不会感到惊讶”。或许是在支持这一观点,中佛罗里达大学的人类学家约翰·沃克(John Walker)2008年报告说,他在玻利维亚中北部的土墩上发现了环形沟渠;人们此前一直未能在这里得到这样的发现。他在一封从玻利维亚发给我的电子邮件中写道,“我们在勘察的四座森林岛屿上发现了陶器,而其中每一座岛屿都存在着我愿意称为环形沟渠(即圆形地质印痕)的土建工程。”
1706315173
1706315174
地质印痕与其他土建工程的关系尚不明确。“修筑环形沟渠的是一拨人,而修筑堤道和土墩的是另外一拨人。”阿尔瓦雷斯告诉我。“问题在于他们是不是同一拨人。”在她看来,该地区色彩斑斓的文化景观或许反映了“不同族群在不同地区内劳作”,“族群间的沟通”频繁而热烈的情景;阿尔瓦雷斯认为,这种拥挤而杂乱的社会景观向四周延伸开去,在东西南北各自数百英里的范围内都随处可见。
1706315175
1706315176
巴西和玻利维亚的研究人员都认为,阿克里和贝尼地区之间的地质印痕可能是持续延伸的。但他们难以确定,因为在阿克里和贝尼之间是植被甚密的潘多省。同样,他们也不清楚这些地质印痕是否发挥过任何作用。沃克对我说,他发现的一座土建工程“通过一条深水沟”与某条邻近的河流相连,它同时“还与另一侧的某块沼泽地相连”。“它可能是用来在旱季控制大草原地区水流的。所以,至少有一些土建工程或许发挥了水利作用。”但绝大多数阿克里的地质印痕都建于高处,因此排水功用甚微。很多地质印痕都有着俯视整个中心地带的外墙,这意味着它们也并非用于防御。它们有时还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其他人类存在的踪迹(如贝冢)。纽约州立大学宾厄姆顿分校人类学家彼得·斯塔尔(Peter Stahl)认为,“人们直接的反应是,它们曾经是有象征意义的地方。可这是考古学界一种经久不衰的恶作剧式的断言;人们一旦搞不清某物的功用,就会说它是用在仪式上的。”
1706315177
1706315178
绝大多数地质印痕的完工年代都似乎较晚,仅建造于哥伦布登陆前几百年。地质印痕的无处不在,可能暗示着某种文化运动将更早时期的社会组织一扫而空了。“但不管这里曾经有过什么,这些社群都已经被完全遗忘了。”潘多市可持续发展与原住民机构主任、人类学家吉列尔莫·罗哈(Guillermo Roja)说。“他们消失至今不过才400年而已。”他告诉我。“为什么这里的人对他们已经一无所知了呢?他们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的时间,而现在居然已经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了。”我们进行会谈的房间里充斥着密林的照片。罗哈说,“我们得把这个地方照顾好。这些人显然是开发出了一整套手段,既能使其管理环境,同时也能保护环境不受破坏,从而对未来,也就是对我们负责。”他说:“我们在这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谁知道我们还会发现些什么呢?”
1706315179
1706315181
降水物理学
1706315182
1706315183
这座木瓜园的发展态势是如此稳固而健康,以至于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幅广告,比如作为某位名人盛赞的新型木瓜饮料的背景图。一些在赤道艳阳下大汗淋漓的研究人员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这种悬垂下来的饱满的绿色水果,它们每一个都有婴儿的脑袋那么大,被成簇地包裹在茁壮的树干周围。其余的科学家躬下身来,以同样的赞许之情捧起一把又一把的土。通往这片果园的道路修在亚马孙地区颇具盛名的贫瘠土壤之上;与林间的大片深绿色树叶相比,这种土壤橙红色的廉价妆饰,几乎是明亮得出奇。木瓜树树荫下的土壤却是深棕色的,土质潮湿易碎,正是不少花匠孜孜以求的。
1706315184
1706315185
乍看起来,这种土壤与北美或欧洲谷仓地带的土壤颇为相似。但经过更为仔细的检验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完全不同,因为这里的土壤里充斥着碎陶器。正是上佳土质与成功农业的结合,以及有关昔日印第安人居住的证据,才把科学家吸引到了这座农场来。我也受邀前来。
1706315186
1706315187
这座果园地处亚马孙上游约1 000英里处,距玛瑙斯有两个小时的轮渡和车程。作为亚马孙河流域内最大的城市,玛瑙斯位于河北岸,与其主要支流尼格罗河[142]的交汇处相距不远。两河之间的一片陆地,取决于人们的不同观点,既可算作几乎完全毁于开发的土地,而考虑到它紧靠一座拥有百万人口的城市,又可谓是人丁稀少的地域。在这块土地的顶部,是一座名为艾伦杜巴(Iranduba)的小村庄,当地有可供无人区飞行员[143]停降的机场,几家无精打采的商铺,一些电唱机声音大得都能把树上鸟儿给震下来的酒吧,还有可供装载当地农产品的码头。木瓜园在艾伦杜巴数英里外,位于亚马孙上方一座陡岸之巅。它是由日本移民后裔管理的众多河边农庄中的一个。
1706315188
[
上一页 ]
[ :1.70631513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