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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太基必须毁灭:古文明的兴衰 引言:重现迦太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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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尼拔之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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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世纪晚期,西利乌斯·伊塔利库斯,一位富甲一方且以文学家自居的罗马元老写下了一部以罗马与迦太基之间的第二次布匿战争为主题的史诗《布匿战记》(Punica)。全诗长达12000多行,作者的勃勃雄心几乎掩盖了他在诗歌天赋上的不足。作品中比较令人难忘的段落之一是围绕着一套精美的青铜甲胄和兵器来写的。这套甲胄和兵器用钢铁加固并饰以黄金,它由技艺精湛的加利西亚铁匠制作,并献给了正在西班牙作战的伟大的迦太基将军汉尼拔。在纷繁的细节描写中,西利乌斯描述道:为汉尼拔所喜爱的不仅是饰有羽毛的头盔、带有三道饰钉的胸甲、剑和矛的精湛工艺,还有那面表面雕刻有迦太基历史错综复杂画面的巨大盾牌。盾牌上囊括了迦太基历史上的重要事件,包括泰尔女王狄多创建迦太基城,狄多与建立了罗马的特洛伊人埃涅阿斯之间的爱情悲剧,第一次罗马-迦太基大战中的一幕幕,以及汉尼拔本人早年的军旅生涯。这些剪影被一些当地色彩装饰着——几幅所谓“非洲”田园风光的插画,包括放牧、狩猎和抚慰野兽。西利乌斯继续写道,汉尼拔收到这份礼物时欣喜不已,他欢呼道:“啊!罗马人那潮水般的鲜血将浸透这些盔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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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这身光彩夺目的铠甲,这位迦太基将军将成为一个活生生的、极为深刻的历史教训。然而,这究竟是迦太基人还是罗马人的历史教训?当然,这场史前史中罗马人所打过的最著名战争的绝大部分是虚构的。有人可能会问:“那又如何?”毕竟《布匿史诗》本身并非历史著作,而是一部不算特别优秀的史诗。但西利乌斯写作这部史诗时,距迦太基最终亡国已有近250年了,雕刻在汉尼拔盾牌上的那一幕幕历史场景已经成为将迦太基贬为伟大罗马的鬼魅般婢女的“史实”正典的一部分。此外,绘制于汉尼拔盾牌上的“历史”情节大力塑造迦太基人的负面形象——不虔诚、嗜血、狡猾、奸诈。其中一幅画甚至描绘了汉尼拔那直接导致了第二次布匿战争爆发的行为——撕毁了与罗马人所签订的协议——它引用了当时业已形成的正统历史观:是迦太基人的背信弃义,而非罗马人的野心,招致了它的毁灭。罗马人如此强调迦太基人的背信弃义,以致拉丁语习语fides Punica(字面意思为“迦太基式的诚信”)成了广泛使用的讽刺用语,用来描述彻头彻尾的背信弃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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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对迦太基人产生虚伪、贪婪、不可信赖、残暴不仁、傲慢、无信仰的负面看法的并不是罗马人。[3]与罗马文化的许多其他方面一样,他们对迦太基人的民族敌视情绪也承袭自希腊人,尤其是那些定居在西西里岛、在罗马崛起之前就在商业和政治上成为迦太基人在这一地区的主要竞争对手的希腊人。然而,罗马人不仅从肉体上毁灭了迦太基,更于公元前146年,将几乎所有迦太基图书馆的藏书都给了他们的当地盟友努米底亚王子,以这种方式抹杀掉了它的大部分历史,从而只留存下罗马人自己那未受质疑的版本。[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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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迦太基历史记录的消失与灭亡并不意味着迦太基的历史从此不复存在。这场战争的战利品不仅包括了迦太基的领土所有权、资源、人口,还有它的过往。迦太基对于罗马人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它在现代一系列已树立起来的罗马神话的演变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在布匿战争期间,罗马人首次开始书写迦太基人的历史,后者日后的灭亡不仅确立了新(罗马)正统迦太基史的权威地位,也使得大众的印象中只剩下一个败北的迦太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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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太基必须毁灭:古文明的兴衰 罗马长长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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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著名的迦太基儿女在早期的罗马编年史中扮演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角色。举世闻名的狄多-埃涅阿斯的浪漫传奇,以及后者为动身前往意大利——他的后人最终在当地建立了罗马城——对迦太基女王的无情抛弃实际上只是伟大的罗马诗人维吉尔在该城(迦太基)化为废墟多年后所进行的文学创作罢了。虽然狄多可能是早期的腓尼基人或西西里希腊人的传说的产物,但经过晚期罗马文学家的加工后,这一角色才得以成形。[5]就连汉尼拔,所有迦太基人中最负盛名的一位,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被用于衬托伟大的罗马英雄“非洲征服者”西庇阿的才华而永垂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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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太基对于罗马来说太重要了,不可能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消逝在无人问津的历史角落之中。毕竟,第二次布匿战争中,在汉尼拔身上所取得的伟大胜利在许多有权有势的罗马人看来是他们的光荣时刻。一些人甚至认为,对迦太基的最终裁决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这座城市作为成就罗马人丰功伟业的磨刀石,已将罗马人的宝剑打磨得锋芒逼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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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太基可能已被毁灭,但它永远不曾被遗忘。即便在多年以后,对这些已成为过往的可怕事件的相关回忆仍沉重地笼罩在化为一片瓦砾的城市遗址上空。反常的是,迦太基仍是那些将它彻底夷为平地的人最需铭记的所在。[7]对于罗马的精英阶层人士而言,几乎所有关于挫折或失势的个人经历,都能在徜徉于其中时(通常是心灵上而非行动上的)安置于恰当的历史背景之中——尽管它曾是古代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之一,如今却只剩下可悲的废墟了。迦太基最终灭亡约50年后,盖厄斯·马略,一位在政敌的压力下被迫流亡国外的罗马将军,据说就在这座城市的废墟中的一栋小屋里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一位叫维莱乌斯的古代作家因此事而发表评论:“在这里,当马略凝望着迦太基的时候,迦太基也在注视着马略,他们很可能在彼此安慰着。”[8]然而,这种对迦太基往昔的悲悼,不应被误解为对英勇之敌的致敬。这种情绪源于对幻想中的黄金时代——那时罗马人已成为真正的罗马人——的过度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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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人重修迦太基史的工程所取得的成就随处可见——就连现代学者用于定义这座城市及其人民的相关术语都受到了影响。从公元前6世纪开始,我们使用的“迦太基”一词所形容的就不光是迦太基主流文化,还指代那些横跨北非、萨丁尼亚(即撒丁岛)、西西里岛、马耳他岛和巴利阿里岛,以及西班牙南部和东南部的前腓尼基殖民地。然而,有个词语之前并未经常用于定义迦太基人及其黎凡特血统的西地中海同伴,却被罗马人送给前者,作为这几个民族的绰号。拉丁语名词“Poenus”经常被罗马人用于形容迦太基人,它源于形容词“Punicus”,几乎不能算是一个中性词。正如一位学者所指出的那样,这个词几乎一直被罗马作家用于表示“诽谤和轻蔑”,它被“挑选来进行负面演绎”。[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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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着迦太基人的负面演绎变得司空见惯——特别是在迦太基人因其侵略行径而招致灭顶之灾这一观点中体现得格外明显。20世纪50年代,当诗人、剧作家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到处寻找一段带有隐喻性质的历史,用以提醒他的德国同胞,重新走上军事化道路是危险的之时,他凭着直觉,将注意力集中于2000多年前发生的一系列历史事件上:“伟大的迦太基发动了三场战争。初战毕,它依旧强大。次战之后,它仍是可居之地。三战毕,再无从寻觅其踪。”[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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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最早出现在希腊人和罗马人文学作品中的对迦太基人的偏见被18和19世纪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人士加以吸收、修改,后者对古典时代的兴趣日趋浓厚。他们在快速阅读希腊和罗马文学的过程中发现了这类观点,并把它们变成了自己的观点。如此一来,英国人——“背信弃义的阿尔比昂”[11](La Perfide Albion)居民——实际上是当时欧洲的迦太基人的观点在法兰西共和国牢牢占据上风。[12]这一看法很快席卷欧洲及欧洲以外的地方。[13]1801~1809年担任美国总统的托马斯·杰斐逊是这样描写英国的:“它真是一诺千金!一个商业民族的信誉!现代迦太基的迦太基式的诚信(Punica fides)![14]一个商店老板组成的民族实在没法让人指望他们会信守承诺!”[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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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19世纪的欧洲列强而言,对这些远古时代的偏见的仿效行为,是与某些远远超出了对古代世界单纯的仰慕之情范围的东西挂钩的。在19世纪下半叶对殖民地的争夺过程中,罗马帝国理所当然地为这些帝国主义新生代列强提供了一幅诱人的宏伟蓝图,而迦太基也成了那些已沦为被统治对象的、残忍而劣等的土著人的古代模板。同样,当法国人首次开始描写“背信弃义的阿尔比昂人”的时候,这种仿效行为作为一种支持其帝国主义式索求的方式,同样能起到削弱英国自封“新罗马帝国”的野心的效果。[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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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法国人,特别是那些自从19世纪30年代开始一直在马格里布致力于实现其长远战略目标的法国人所赐,在古代希腊和罗马文学作品中随处可见的,描写迦太基人的野蛮、堕落、虚伪的故事被急不可耐地利用了起来,并被投射到如今生活在这一地区的阿拉伯人身上。在北非,法国将成为新的“罗马帝国”。最为著名的,以殖民地居民为假想对象的作品则是居斯塔夫·福楼拜的小说《萨朗波》。这部小说出版于1862年,背景设定为古代的迦太基。萨朗波是个性虐待狂,异常野蛮,奢侈到令人厌恶的地步,其事迹读来令人心惊。[17]换句话说,这部小说将那个年代的西欧人所怀有的,对东方各国腐化堕落的刻板印象尽数展现出来。它还暗讽了法国资产阶级一番,这些人在宗教上持保守主义和唯物主义,政治上破了产,为福楼拜所极度鄙夷。[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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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人在罗马作家的极力影响下,对迦太基所形成的看法因《萨朗波》一书所传达的尖锐批判情绪而进一步加深。它们与该书几乎每一页都会出现的兽性、色情与堕落的描写并不相干,而与晦涩不清的故事主题有关。一位批评家愤愤不平地写道:“你让我如何对这样一场被埋葬在北非的峡谷和沙漠里的败仗产生兴趣?……突尼斯和迦太基之间的冲突对我来说算什么?多和我谈谈迦太基与罗马的对决吧!我关注的是这些!我研究的是这些!罗马人与迦太基人之间的激烈争吵,所有的未来文明均已卷入其间!”[19]问题的重点在于就迦太基史而言,任何与罗马历史无关的部分均引不起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读者的兴趣和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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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太基还将证明自己在被压迫者和压迫者的眼里是一样的,都是个具有吸引力的象征。在某些人看来,迦太基的命运——一个冷酷无情征服者残忍文化的受害者——对于那些与之有着类似遭遇的国度而言,显得如此非同寻常,以至于共同的文化传承可能是唯一看似合理的解释。18世纪的爱尔兰考古学者对主张爱尔兰为锡西厄人(Scythian)——一个来自黑海地区的、以野蛮残忍著称的古代民族——的后人的英格兰中心论的论调予以驳斥,他们提出自己的观点:他们的祖先其实是迦太基人。学者兢兢业业的努力使得位于博伊奈峡谷(Boyne)的巨石墓区被认为出自腓尼基人之手,也使得爱尔兰语与迦太基语有了关联。[20]这些学说不可避免地在英国引发了众多嘲讽之声,其中就包括下列出自拜伦之手的讽刺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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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尔琳用崇高的古盖尔语(Erse)或爱尔兰语,抑或是迦太基语呼唤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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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确定年代,能确定一切事物——希腊、罗马或古代北欧碑文的年代的考古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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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誓旦旦曰爱尔兰语与汉尼拔源自同一片土地,披着带有狄多字母的泰尔式长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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