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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太基必须毁灭:古文明的兴衰 第4章 战争的经济学:迦太基与叙拉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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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国家迦太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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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能是根据传统观点才形成了关于迦太基是一个帝国主义政权的印象,因为哪怕到了公元前5世纪时,该政权仍没有任何与帝国主义有关的迹象:地中海西部的老腓尼基殖民地显然始终享有政治自治权。不过,也有大量的迹象表明迦太基变得越来越武断和具有干涉倾向,这一点在它追求自身于地中海中部的经济目标时体现得尤为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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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萨丁尼亚和伊比沙,由新一批来自北非的迦太基移民所引发的开疆辟土和农业开发活动,于公元前5世纪最后数十年间迅速蔓延开来。[1]这些移民除了出于开发肥沃的平原地区的需要而盖起了一批农庄外,还修建了大量既起到贸易中心作用,又可控制乡村地区的要塞化移民点。[2]这些带有殖民色彩的冒险活动有着多个方面的重要意义。首先,政府可以借机将那些因在迦太基或迦太基的北非领土鲜有出路而心怀不满的剩余人口迁移到别处。其次,精耕细作的耕地数量的增加有助于扩大萨丁尼亚农业区——迦太基的一个重要粮食输出地——的规模。最后,这类活动对确保迦太基人在该地区的贸易和粮食生产这两个重要战略领域的影响力方面不无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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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迦太基的大部分粮食仍来自北非地区,但自公元前430年起,萨丁尼亚开始成为越来越重要的粮食供应地,它的农业经济对于迦太基人而言,似乎变得愈发关键起来。大批公元前5世纪至前4世纪时期的萨丁尼亚“麻袋”形和“鱼雷”形,用于运送如酒、橄榄油、谷物、腌肉、咸鱼以及盐巴等食物的双耳细颈椭圆形土罐在迦太基出土。[3]按照一篇借亚里士多德的名义发表的文章的说法,迦太基人甚至可能下过这样的命令:毁掉萨丁尼亚岛上的果树,并且不准种植新果树。这可能是因为那些植物不符合将这座岛屿变成迦太基主要谷物产区的宏大经济计划的要求。[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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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太基与萨丁尼亚之间经济联系的加强,使得该岛的迦太基城市变得更加繁荣,这一点在当时修建的大批豪华的公共及私人建筑,以及被作为富裕的精英阶层陪葬品的精美进口物品和其他奢侈品上得到了体现。[5]萨罗斯城的市容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点在公元前5世纪时期尤为明显:新建城区由私人住宅和神庙,以及屹立在岛屿向大陆一侧的新落成的宏伟要塞所构成。[6]新财富的来源不仅有农产品及其他原材料的出口,还有规模日益扩大的奢侈品,如装饰用的宝石、护身符、珠宝、小型陶制雕像、香精炉和面具等的生产,这些奢侈品在日后出口到整个迦太基世界。[7]可以肯定的是,萨罗斯的出口制造业规模的扩大,可能与它的一个新手工业区在公元前5世纪建成有关。[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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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的迦太基上层精英与迦太基城之间也有着密切往来,这其中包括对前者授予一种荣誉性迦太基市民称号的行为。[9]尽管迦太基对萨丁尼亚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但并无迹象表明迦太基人以行省管理模式统治该岛,岛上的每座城市和腹地地区,均由独立的市政当局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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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太基人的殖民活动对岛上原住民带来的有利影响要小得多。公元前5世纪和前4世纪,努拉吉人都在不断朝山区的中心地带和萨丁尼亚北部地区迁移,因为新移民占领了原属于他们的土地,建起了不仅是贸易区,还可起到控制乡村地带作用的要塞化移民点。[10]其他一些定居点甚至推进到了努拉吉人的领地之内,它们可能被作为商品交易中心。[11]然而,贸易变得越来越单向化:在许多努拉吉人的居住区内,腓尼基商品以压倒性优势战胜了原住民的手工制品。古努拉吉文化的其他重要方面也不断遭到侵蚀。大量散布于该岛的多塔楼结构建筑——努拉吉“建筑群”被居民们废弃,这表明酋长们控制这一地区和人口的统治基础已不再。[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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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太基人在萨丁尼亚的殖民活动和经济增长也明显影响了该岛的宗教格局,一些关于某种有组织的主动行为的证据,展示了迦太基人通过修建新宗教中心的方式与该岛居民建立了新关系。尽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安塔斯的锡德·巴比神庙是一种岛上殖民者与原住民社群之间形成的文化、宗教融合关系的象征,但它也是一种带有迷惑性的,通过反复灌输将一位努拉吉天神的权力和威信与一位迦太基天神融为一体的尝试。它也是一个使迦太基人在该岛的殖民活动具备合法性的宏大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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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太基必须毁灭:古文明的兴衰 希梅拉与“迦太基威胁论”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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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迦太基人越来越积极地插手萨丁尼亚事务,他们也对西西里进行军事干涉。导火线是西西里岛北部城市希梅拉(Himera)的希腊裔独裁者提里卢斯(Terillus),于公元前483年恳求其密友,在迦太基拥有重要政治地位的马戈尼德家族的领袖哈米尔卡施以援手。在格隆(Gelon)的军队攻占希梅拉时,提里卢斯被赶了出来。格隆是西西里岛最强大的希腊城市叙拉古(Syracuse)的统治者,他和他的盟友所发动的侵略性扩张的主要打击对象是岛上其他希腊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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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戈尼德家族与西西里有着颇深的渊源,哈米尔卡的母亲是叙拉古人。正式的待客之道(包括殷勤款待和礼品馈赠),加上可能与该岛西部的港口(对迦太基人的贸易活动极为重要)有关的因素共同促使马戈尼德家族采取行动。然而,这次远征似乎仍是一次由马戈尼德家族,而非迦太基王国担负相关费用的私人行为。哈米尔卡组建的大军中不仅有迦太基人,还有大量来自包括利比亚、西班牙、西西里和科西嘉等地中海中部和西部诸地区的雇佣军。[13]这支军队还得到了提里卢斯的女婿,统治意大利南部利基翁(Rhegium)的希腊裔暴君(独裁者)安那西拉斯(Anaxilas)的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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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480年,在自己的军队于帕诺尔莫斯城的港口登陆后,哈米尔卡为了让这次小范围军事行动达到出其不意和一鸣惊人的双重效果,径直朝希梅拉进军。他希望神不知鬼不觉地俘获格隆,从而掌握主动权,然而,一切希望都随着写有迦太基人战术方案的密信被截获而破灭了。此外,由于哈米尔卡急于进军,根本没有花足够的时间来做好战斗准备。两军于希梅拉相遇,战斗结果对马戈尼德家族来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他们的军队被全歼,哈米尔卡被杀。根据后世希腊作家波利艾努斯(Polyaenus)对这一事件的描述,格隆命令一名长相与他酷似的弓箭部队指挥官假扮自己。这位指挥官带领一队打扮成祭司并将弓藏在桃金娘树枝后面的弓箭手出发,而后自己前去献祭。当哈米尔卡走出来做同样的事时,弓箭手们取出弓箭,将这位正在朝天神敬酒的迦太基将军击杀。[14]在希罗多德讲述的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中,哈米尔卡在战役爆发期间待在自己的军营里,在那里,他把一具完整的动物尸体放在一大堆献祭用的柴堆上焚烧,想借此谋求神灵的襄助。[15]然而,尽管他收获的是吉兆,手下的败兵却正从战场上溃逃,该事实有力地表明这些神圣的预兆是骗人的。眼看着自己已输得精光,哈米尔卡为神灵送上了一道新的祭品:自投于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这场战役输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只有寥寥数名狼狈不堪的幸存者逃回北非,带回了关于这场灾难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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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奥多罗斯进一步详述了马戈尼德家族在希梅拉所遭受失败的惨重程度。在知悉这场惨败后,迦太基人日夜不停地严密守卫着自己的城市,唯恐格隆如今会进攻该地。[16]在这种杞人忧天般的预感下,手忙脚乱的他们迅速派出了最能干的公民作为使者奔赴西西里。这些使节希望格隆的王后达马雷特(Damaretê)能施以援手,当他们缔结了一份令人满意的和平协定时,使者们送给她一个用100塔兰特黄金打造的王冠,用以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格隆本人接见迦太基使团的场景在日后被描述成这位叙拉古独裁君主的一场凯旋仪式:他的迦太基来客们泪眼婆娑地乞求前者对他们的城邦高抬贵手。[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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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胜利给格隆及其盟友带来了丰厚的物质财富,不仅有来访使者们进贡的一大笔战利品,而且为数众多的战俘也可作为劳工用于一些规模宏大的公共工程。[18]在阿克拉伽斯城,一排排用来支撑一座献给奥利匹亚山上诸神的神庙那些楣梁的巨大圆柱上,刻有被认为是迦太基奴隶的浮雕。[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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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迦太基人自己,在最初的恐慌情绪消退了以后,因败仗而引发的政治余波出人意料的平静。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间,迦太基发生的政治变迁中包括众多政治机构的设立,这些机构——104人法庭、苏菲特制度(the suffeture)和公民大会(Popular Assembly)将在城邦硕果仅存的领土上运转着。[20]然而,全体公民——无论其社会经济地位如何——均可参加的公民大会的建立,看似意味着迦太基政治机构在进行某些形式的民主化,实际上却远不是那么回事。相反,这些制度改革的主要目的是建立一个崭新的、职责更为明确的高级行政会议,培养一批新官员。公民大会所能行使的职权受到极大限制,而且正如雅典政治学者亚里士多德以赞许态度所提到的那样,财产仍是断定一个人是否适合担任行政官员职务的决定性因素。[21]许多源于迦太基的政治改革措施在萨丁尼亚诸城同样得以推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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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些变革是由马戈尼德家族现有的政治精英,对其余掌握政权的迦太基家族进行重组的进一步证据表明,前者在这次改革的规划和执行环节占据主导地位。尽管司法官是非世袭的,而且任何一个贵胄家族的成员都能成为司法官的候选人,但亚里士多德还是注意到某些拥有特殊身份的人身兼数职且大权独揽,这表明某个特定家族可能掌握着众多要职。[23]从这样一件事就可以看出,马戈尼德家族的影响力仍未衰减:哈米尔卡死后并未像往常那些遭遇如此败绩的统兵指挥官那样,受到千夫所指。事实上,他的威望似乎水涨船高,而非日薄西山:他的墓前立起了纪念碑,整个迦太基世界以他的名义举行了献祭仪式。[24]或许他为实践待客之道而在圣坛上殉难的传奇故事在迦太基公众中很有市场,而马戈尼德家族的声望,或许也因格隆所提出的条件宽松到惊人的地步而并未受到损害。迦太基支付了2000塔兰特白银作为战争赔款,还被迫建起两座神庙,将和平协议的抄本保管在那里。希梅拉如今被公认为叙拉古联盟的一部分。[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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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来的半个多世纪内,没有一支迦太基军队踏上西西里的土地。事实上,迦太基人多次放弃了再度卷入西西里事务的机会,包括一次由雅典人主动提出的,结盟对抗他们的死对头叙拉古人的提议。[26]然而,鲜有关于迦太基因这次失利而遭遇任何形式的经济衰退的迹象存在。事实上,这座城市的实体结构于公元5世纪时期得到了改造,整齐划一的街道网同时出现在它的旧城区和新城区。铺设一条条向毕尔萨山南面和西面斜坡延伸的扇形街道的设计方案,整合利用了迦太基那如波浪般起伏的地形。新住宅区被设立在紧挨着海岸线的地方,那里建起了一道海堤和一扇巨大的闸门。[27]尽管受到了环绕这座城市的带状公墓群的极大妨碍,这片住宅区在空间上的完整性仍得到了重视。同时,更多的新住宅区和手工业区亦被建立了起来。[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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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哈米尔卡对迦太基的影响将以别的不是那么直接的方式体现出来。这一重大历史事件——迦太基在西西里的敌人将会因希腊人而有机会将希梅拉战役重新改写,写为一篇内容为野蛮的侵略者发动进攻并企图消灭地中海西部的希腊人,而非迦太基某个政治家族对希腊盟友一次以失败告终的支援计划的宏大叙事诗——要到很久之后才会发生。在公元前5世纪的头二十年内,这座因好斗而声名狼藉的希腊城邦曾两次与他人联手击退了当时最具实力的超级强权波斯的侵略军。希腊的“黄金时代”导致这个时代所催生的一系列思想的具体化,特别是希腊民族特征中的排外性和优越性被明确定义为抵御周边的“野蛮人”世界(由全体非希腊民族构成)的进犯。[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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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公元前480年,在大陆地区的希腊人为抵御波斯人的入侵而奔走求助之时,格隆显然没有给予支援。当希腊人第一次遭受波斯远征军的威胁时,希腊大陆的各个城邦纷纷派出使者向广大的希腊世界求援。叙拉古是首个造访对象,但格隆对希腊人携起手来共同抵御野蛮人的威胁这一呼吁的反应,巧妙地体现了希腊人对待他们西部兄弟时的势利态度:他什么时候能当上希腊军队的统帅,什么时候再出手增援。这一提议的目的在于令对方无法接受。接下来,格隆表达了他对自己的希腊同胞之前在他与迦太基人和土著西西里人作战,以将希腊人的贸易据点从那些野蛮人手中解放出来时拒绝给予支援的愤怒与失望之情,很显然,西西里的希腊人并未被视为希腊集团真正的一员。就这样,希腊使团两手空空地打道回府了。在断然回绝了希腊使团的请求后,格隆设法令泛希腊地区变得更加不团结:他派了一个由卡德摩斯(Cadmus)率领的使团,带着3艘船和一大笔钱前往希腊,并指示他们坐山观虎斗。如果伟大的波斯国王成了胜利者的话,那卡德摩斯将把这笔钱拱手奉上,并向前者保证格隆的忠诚。如果是希腊人摘取了胜利果实的话,那卡德摩斯将立刻带着钱返回叙拉古。[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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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雅典和斯巴达领导下的希腊同盟赢得了一连串对波斯侵略军的辉煌胜利,这一事实使得将希梅拉战役与这些重大胜利对等起来的主张变得更具重要意义。对希梅拉战役的宣传及创造出一个与以波斯人为首的联军作战的“西部前线”的想念,不仅表达了这样一种观点,即伟大的叙拉古独裁者应该成为希腊诸城邦中的执牛耳者,还为叙拉古并未参战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提供了合理解释。[31]迦太基人可以通过腓尼基人与波斯人勾结,腓尼基人作为波斯王国的仆从民族,有向波斯海军舰队提供大量兵员和舰只的义务。此外,新近发动叛乱的塞浦路斯希腊城邦被波斯国王指派接受塞浦路斯-腓尼基城邦基提翁的国王们的管辖。[32]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间,统治叙拉古的狄诺墨尼德斯家族(the Deinomenids)将利用他们积攒的庞大财富,使希梅拉大捷的事迹按照他们所希望的那样传遍整个希腊世界。宏伟壮丽的纪念碑被树立在诸如德尔斐和奥林匹亚这样的希腊宗教圣地,著名诗人被委托谱写庆贺这场胜利的赞美诗。如下列由品达(Pindar)所写,歌颂格隆的兄弟和继任者西伦(Theron)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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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祈求,克拉诺斯之子,让腓尼基人和伊特鲁里亚人的呐喊声消失吧,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待在他们的家里。因为他们在库迈之战(叙拉古海军于公元前474年击败伊特鲁里亚舰队的战役)之前,就看到了自己的自负给他们的船只所带来的不幸。他们在被叙拉古的君主征服之后,遭遇了这样的命运:他[33]将他们的小伙子从他们那轻捷如飞的船上,猛烈地丢进大海里,他让希腊人摆脱了奴隶制的桎梏。[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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