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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在汉藏之间:川西羌族的历史人类学研究 社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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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的第一部分,我将介绍当前的羌族——他们的生活环境、生计活动、社会认同与区分,以及相关的恐惧、爱恨与情感世界。这样的描述,有如人类学的民族志书写。的确,以下四章是一个以各种“认同与区分”为主题的羌族民族志。我所称的“认同与区分”(identity and distinction),有如人类学民族志中所称的“社会组织”(social organizations);我所讨论的内涵,如家庭、家族、村落等,也部分与之重叠。对于社会组织,人类学者着重于研究各种“组织”的功能、结构以及其在神话、物与仪式中的象征表达。然而,由认同与区分的角度,我特别强调个人在社会中的各种身份认同,他(她)们与各层次外在人群的边界区分以及造成此认同与区分的资源环境与权力关系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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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生物界的一部分,“生存动机”是人类一切社会与文化活动的根基。人们结为各种群体,来争夺、分配并垄断特定的生存资源,此为人类社会各种“认同与区分”的主要背景之一。在生存资源匮乏的羌族地区,自然更是如此。首先,我在第一章中介绍羌族地区的地理环境,以及简单介绍居住在此的羌族——他们的语言、体质与文化特征。羌族所居的地理环境——一个个深藏在高山深谷中的“沟”,是造成各个孤立村寨的主要背景,也因此造成各沟、各村寨居民在语言、体质与文化上的分歧现象。在我的描述中读者将发现,并没有统一的或典型的羌族语言与羌族文化。在第二章中,我更深入地介绍各地羌族的生存环境。许多学者常以最偏远、原始的村落为田野对象,来描述一个所谓“原始社会”(primitive society)的构成。相反地,在这一章中我将说明,羌族不只是居住在村寨中,其中部分也住在小街市与城镇里。即使是住在深山村寨中的羌族,他们也与一层层外在世界有相当接触。在生计活动中,资源竞争与分享造成各种人群社会之空间区分。在这些空间中,人们体验到各层次的认同、区分与相关权力关系,因此塑造了他们心目中远/近、熟悉/陌生、亲切/敌对的社会空间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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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进入本书的重要主题——认同与区分。族群认同是本章也是本书的研究重点;其他人类社会认同与区分,如阶级、性别、城乡人群等,将置于族群认同现象中探讨。“族群”在本书中除了作为英文“ethnic group”的中文译词外,还有一更广泛的指涉意义——指所有以共同血缘或拟血缘记忆来凝聚之人类社会群体。因而由家庭、家族、宗族,共祖之部落、村落人群,到民族、国族等等,都是广义的“族群”。在这一章中,我将介绍本地资源竞争与分配背景下的各层次族群认同体系。“区分”,也就是为限定可分享特定资源的人群而践行的社会边界维持。由于内部激烈的资源竞争,各地羌族特别在意彼此间的边界区分,这也解释了他们间语言、文化的差异性。在岷江上游群山之间,各个家庭、家族与村寨等群体,都在资源共享与划分体系中凝聚与延续。家族神、山神、庙子与菩萨等信仰,强化了这些族群区分,并维持族群界线。在“本村寨人”认同之上,当地有一种更大范围的族群认同,表现在“尔玛”(我族人)此一族群自称概念上。本章也由本地人的“尔玛”“赤部”(蛮子)与“而”(汉人)之概念以及它们在近半世纪来的变迁,说明本地的族群或民族认同及其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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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个人而言,“区分”是一种生物的、心理的与社会性的身体边界维持。维持此一层层的边界,以期身体不受病痛与外力侵害,以期家庭、寨子、村子之“身体”不受邻人或外来侵犯。在第四章中,我以流行于羌族间的“毒药猫传说”与相关文化、事件与记忆为例,说明村寨居民在上述的认同与区分体系下的情感、爱憎与相关行为,以及个人经验、情感与行为又如何强化各种社会区分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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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在汉藏之间:川西羌族的历史人类学研究 第一章 地理环境与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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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中国西南少数民族之一的羌族,人数在30万左右,主要居住在四川省西北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东南,也就是岷江上游及其支流两岸的汶川、理县、茂县、松潘等地。另外,与岷江上游一山之隔的北川,也有部分乡镇人口被识别为羌族。在这一地区(图一),岷江、湔江及其支流切过青藏高原边缘,造成高山深谷。这种高山间的深谷,当地羌族以汉话称之为“沟”,羌族村寨便分布在各个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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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 羌族地区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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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松潘、九寨沟的公路沿着岷江干流北去,途经汶川、茂县一带,路两旁所见皆为已开发的山田,或只是光秃秃的荒山,林木绝少。离开沿岷江的主要公路往各支流去,仍然看不见大片的森林。只有深入山沟之中,或攀上高山背面,才有大片的林木。这是近年来,特别是1980年代之后,过度砍伐的结果。理县、黑水、松潘等地原来更以森林资源丰富著称,但近年来森林覆盖区也在急速减缩之中。自1998年以来,中国在岷江上游实施“退耕还林”,森林砍伐已全面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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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的森林多分布在海拔2500—4000米的山区,主要由松木林构成,松林下盛产各种菌菇类植物。如松潘小姓沟中所能采集到的食用菌类,以当地的汉话来说便有:杨柳菌、獐子菌、刷把菌、鸡蛋菌、羊肚菌、白松菌、白桦菌、草菌、黄连菌、羊角菌、乌鸦菌、鸡菌、猴头菇、蘑菇、草菇、香菇、金针菇、野木耳、马屁包等等。整个山区除林木、菌菇之外,还盛产各种药材。冬虫夏草、大黄、天麻、羌活、川贝、川芎、当归、党参等等,都是本地特产。在过去,这里也是野生动物的乐园。除了目前作为一级保护动物的大熊猫、金丝猴与牛羚外,还有三种熊(马熊、棕熊、黑熊),两种豹子(土豹子与金钱豹),以及小熊猫、豹猫、獐子、麂子、鹿、狼、豺狗、野猪、土猪子等等。如今也因为滥猎、盗猎,动物少了很多。田间、林中与高山草原上,又盛产各种野禽。经常可猎得的野鸡便有贝母鸡、杨角鸡、石板鸡、聒聒鸡、马鸡、松鸡、坨坨鸡、金鸡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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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上方近山棱的缓坡,高度约在海拔3500—4500米之间。由于高寒,冬季积雪,树林只呈零散、小区域分布。然而到了夏季,由于日晒充足而成为丰盛的草场,这儿是羌族放养牦牛与马的地方。森林下方,高度约在2000—3000米的山腰缓坡处,被人们辟成梯状山田,种植各种粮食作物。近河谷的河坝,海拔高度约在1000—2500米之间,则有宽广而日照较好的可耕地,这儿由于交通方便,近年来多成为经济作物的产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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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本地自然环境上的特色是:一方面,沟中垂直分布的山田、森林、草场构成丰富经济资源,为人们提供了多元化的生活所需,使得“沟”成为一个个相当自足的生态区。另一方面,沟与沟之间因高山隔阻,交通困难,这又使得沟中的村寨居民成为相当孤立的人群。唯近年来,由于沿河谷的公路开发,各地的羌族往来较密切,他们多余的农林产品也因此有机会对外运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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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的地理环境与岷江上游地区有些不同。这儿的山区海拔高度较低,山区林木以混合林为主。北方接近松潘或南坪的地区,有较丰富的林木;也由于较接近汉区,本地的开发历史较早。除了出产一些药材与出外打工之外,本地村民几乎全赖农业生产。但与岷江上游地区相比,本地与成都平原的来往较密切、频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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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各行政区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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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 由都江堰市(灌县)过青城大桥入山,车行约一小时便到达汶川县南端的漩口与映秀镇。映秀旧称娘子关。许多羌族人都认为,过去映秀与漩口都是羌族分布的地方,但目前这两地的居民绝大多数都是汉族。由此沿岷江北行,约一个半小时车程即到达汶川的绵篪乡。这儿号称是“西羌第一村”——阿坝州最南端的羌族村寨在此。汶川旧县城在绵篪、羌锋一带,清代的瓦寺土司在附近镇守。今之汶川县城——威州镇,还在北去车行半小时之处。汶川县城是羌族的文教中心,威州民族师范学校与阿坝师范专科学校都在此。因此威州镇也是羌族历史、文化的重要本土研究与推广中心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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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县有汉族、羌族、藏族与回族。据1985年的人口统计,汉族人口占全县总人口61.88%,羌族人口约占总人口的26.18%,藏族约占11%,回族仅占0.8%。目前羌族人口可能已占汶川总人口的40%。由于民族区域自治政策的推行,1980年代以来愈来愈多的地方干部与公职人员由少数民族担任。事实上,羌族主要分布在县北,岷江、杂谷脑河及其支流沿岸的龙溪、克枯、雁门、绵篪等地,是汶川羌族村寨的主要分布地。这些地区的羌族,更因为长久以来接近汉人地区,受汉文化影响相当深。目前绝大部分岷江东岸的村寨居民,已普遍将汉语当作母语,本土语言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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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县 由汶川沿岷江支流杂谷脑河西行,便逐渐进入理县地区。理县也是汉、羌、藏与回族混居的地方。嘉绒藏族在此人口最多,最具社会、政治优势。理县自古以来就是汉人与嘉绒藏族(旧称西番)贸易的孔道重镇,而今又是西去阿坝州政府马尔康之大道上的中间要镇。因此,理县羌族长期以来受嘉绒藏族与汉族双重影响。在这儿,羌族村寨主要分布在甘堡以东,西边便是嘉绒藏族的居住地。桃坪、通化、薛城附近各沟,都是羌族村寨的分布地区,其中蒲溪沟是最深入大山中的一条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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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化、薛城一带的羌族,常自豪于他们过去与嘉绒人同为“五屯”之民1,有事时受清政府调度出征。本地羌族各村寨在清代有的属于五屯中之“九子屯”。相较于北岸各沟的羌族村寨居民来说,蒲溪沟羌族受嘉绒藏族的影响较少。如薛城、通化附近羌族戴头巾的方式——“搭帕子”——与嘉绒藏族相似,而蒲溪沟羌族妇女则是“包帕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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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县 由汶川县城沿岷江北去,不久便进入茂县。茂县,目前是羌族人口比例最高的县,也被认为是最典型的羌族地区。岷江东岸有南星、石鼓、永和沟、水磨沟、石大关、叠溪、太平等沟与聚落,西岸有牟托、刁林、黑虎沟、松坪沟、杨柳沟、牛尾巴等,这些都是羌族村寨聚集之地。沿岷江支流黑水河,又有三龙、洼底、曲谷、维城等沟。向东越过土地岭梁子,湔江水系的土门乡也属茂县的行政管辖范围。茂县县城,本地人称之为凤仪,也是羌族地区重要的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之一。比起威州镇来说,这儿更具少数民族色彩:街道上常见进城销货、购物身着民族服饰之羌族妇女。在凤仪北方不远的两河口,黑水河在此由西方汇入岷江。至少由清代以来,当地人便称凤仪、两河口以北地区为北路;此地以南,岷江东岸各沟为东路,岷江西岸各沟与黑水河流域则是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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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而言,岷江东岸各沟及沿江的河坝地区生活条件较佳。愈往西、往北,愈山高谷深,寨子常坐落在很高的山上。由谷底河坝走到寨子,常需在陡峭的山道攀爬二至四个小时。由于高寒与土地贫瘠,居民的生活相当艰苦。在这儿最值得注意的文化现象是,由东向西、由南往北,都呈现由汉至藏(嘉绒)的过渡现象。愈靠东方、南方的村寨,愈受汉文化的影响;愈往西、往北去,便愈多嘉绒藏文化因素。可以说,如果在文化上羌族是汉、藏间的过渡,那么茂县最西方的曲谷、维城与最北面的牛尾巴与双泉等地羌族,便是羌、藏间的过渡类型。他们许多文化与宗教习俗,都深受黑水与松潘藏族影响。茂县最东边的土门乡羌族,则已完全汉化,在清代时,此地与许多东路村寨都曾被官府划为“汉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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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曲谷越过瓦钵梁子,便进入黑水县藏族村寨地区。黑水县东半部的藏族,以汉语自称“藏族”,然而以母语却自称“尔勒玛”,此与曲谷、三龙各地羌族的自称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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