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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37 战争与革命交织的近代中国(1895-1949) [:1706698348]
1706699538 战争与革命交织的近代中国(1895-1949) 第六章 城市社会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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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40 可以说,在中国,城市与乡村几乎截然相反。在城市里,文化互相混合匹配,新的生活方式成长发展起来,人流汹涌:穿着工装裤的马车夫与人力车夫、穿着西装或传统学者长袍的银行家与教授、艺人、工匠、妓女、学生、僧尼、外国商人与传教士男女、饭店侍应生、路边小贩、各式店员、骗子、乞丐、士兵、乡间骚乱涌来的一波波难民,以及大体上每一种职业与时尚的追随者。就上海来说,包括难民在内,移民来自世界各地——在20世纪20年代,是逃避列宁而来的白俄;在30年代,则是逃避希特勒而来的犹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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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42 只需步行一小段路, 市民就可以从高雅的书店走到冷饮店、茶馆、妓院或公园——从20世纪初到30年代,许多公园被建造起来,居民花费不多即可游玩。北京尤其幸运,因为在1912年后,绝大部分旧日的皇家寺庙与园林都变成了公园。[1]建造公园象征着从帝制到共和的转变。公园同样是进步的标志,表明如同西方与日本那样,中国也会为自己的公民建造健康、娱乐与放松场所,不过,工人阶级家庭很少能承担得起门票费。公园同样成了政治抗议的场所,因为在这里,游行示威者能够汇集起来,并且聆听演讲。它也成为休闲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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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44 到1900年,中国的城市人口以每年约2%的速度增长。上海不仅支配着华中内地,而且也掌握着远东的贸易与金融。中国主要城市变成了政治与文化论争以及商业竞争的场所。政治运动在城市里被组织起来,城市居民开始将自己看作公民。民国政府倡导新的公民意识,如“双十”(10月10日)国庆日,该节日有队列与旗帜操演、军事检阅与步枪演练、学生运动竞技、政治演讲、“新戏剧”演出以及官方与私人宴会。新公民以短发(男人们剪掉了辫子)、天足(妇女不再缠足)、鞠躬与握手(替代磕头)以及西式着装作为自身的标志[1-1],公民新形象——比旧的要严厉、直率与强壮一些,间或身着制服——的范例则是士兵、官员与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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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46 某些历史学家在如饭店、同乡会大厅、公园、广场乃至澡堂之类的城市空间中追索着中国公民社会的起源,此类场所被用来谋划示威游行、达成政治交易以及举行集会。日报、周刊、月刊与书籍大量出版,闲话栏与其他的中产阶级读物流行于职员、店员与家庭主妇之间,精英则阅读严肃的政治评论。不过,这些并不是互相排斥的社交模式。不同团体共享着对国家与地方的政治意识感。例如,就北京来说,无论哪个军阀占领了它,都不能忽视城市里的公共舆论——后者日益被界定为与国家相对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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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48 这一新兴的市民社会的“担当者”就是公民——假定包括所有中国人,但实际上只包括以摩登为标志的少数人。民国新政府命令其官员在官方场合身着西式礼服,不过,成为男性通行服装的是“中山”装——模糊的军服式组合:裤子、四兜上衣与高领。整个20世纪人们都在使用这种服装,其在西方则以“毛装”为人所知。现代女性将在下面详细讨论,不过,她们也有把自己区别出来的方法:除天足与短发外,她们不穿长而宽松的裤子,改着短上衣与裙子,到20世纪20年代末,又身着长旗袍;尤其重要的是,她们可以走出家庭,进入公共场所。当然,在实际生活中,面临不同情境,礼节也可能不同。一名学生可能仍向父母磕头,但到了学校就身着制服,练习体育,并操练军事。不过,总的来说,现代公民通过着装、礼节与身体语言互相确认,因此,其新共同体尽管包括士兵,却排除了农民与工人。有些人负担得起现代衣着,也学得会新式礼节,但却选择不这样做,这则是将自己标记为了共和精神的老派反对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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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50 同时,市民社会的发展并不完全独立于国家,也并不与国家建设相对立。正相反,各式各样的正式与非正式协会——如商会、酒吧、学生团体、妇女组织——与国家互相渗透,它们虽然愿意吸收官吏会员,但在面对国家时,同乡会仍会代表商人的利益。学生团体可能会发现自己的行动受到严格限制,在发生特定对抗后,团体本身也可能会消失,但一旦情势改变,它们又会重新出现。与其说城市市民社会是自主个体追求个人利益与表达公共关切的场域,倒不如说是团体代表、竞争与协商的舞台。国家的羸弱与地方社会的力量造就出一个动态的混合体。社会无法——也不想——取代国家,事实上,国家的羸弱被广泛看作总体进步的严重障碍。[3]公民社会的自我形象完全是爱国主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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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52 因为国家并没有强大到迫使不同阶级与地方团体结合起来保卫自己的集体权利的地步,所以甚至在城市里,社会团体也仍然是分裂的。当时人一想到社会,留心的并非“阶级”(该术语尚未普遍使用),而是“圈子”,尤其是官员、商人、学生、绅商、军人、教师、记者、工人与警察的圈子。 这些就是支配城市公共生活的团体。它们是发展中的自治组织,至少部分地摆脱了国家控制。正因如此,这些强有力的新兴社会力量就成了城市社会的标志。城市的物理外观也正发生变化。在20世纪的头几十年里,中国城市的面貌改变了:除小巷外,有了宽阔的林荫大道;在人力交通工具与骡车外,又加入了马车、黄包车与汽车;彩色广告到处可见,明亮的电灯照耀着街道与商店。城里人读着当天出版的报纸,而不用几星期等一批报纸的到来。城里的生活更加开放:非法情侣在茶馆幽会,政治煽动者在公园演说,个人可以通过剪发、穿着西式服装或喝牛奶来重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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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54 中国主要城市在保护之下,未受军阀的肆意劫掠。作为通商口岸,它们以列强为靠山,后者不会容忍秩序的崩溃。到1917年,大约92个城市正式开放进行外贸。尽管在20世纪早期,中国主要城市中到处都是犯罪、卖淫、腐败的官僚以及贪婪的帮会,不过比起一个半世纪前剧烈工业化阶段的伦敦或巴黎,前者可能是更好得多的生活场所。 通过将粪便卖给农民的古老做法,基本卫生得以维持,正如在清末时那样,商人的同业公会提供着某些社会服务——组织团练,负责消防与环卫,开设施粥所,免费安葬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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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56 城市是新学校(包括教会学校)以及西式医院的最初场所。革命者聚集在城市中,外国人当然也会集于此。城市也成了新工业(国营兵工厂以及外国人与中国人建造的首批工厂)的所在地。在东北与华中,重工业(钢铁)促进了城市的建立,轻工业(纺织、烟草)则促使上海与广州成为了今天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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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59 城市发展:市民社会与资产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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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61 中国日益被拉入世界经济,商人出口茶叶与生丝以换取白银与鸦片,逐渐发展为既从事制造业也从事贸易的资产阶级。许多资产阶级人士直接为西方公司工作( 在1900年,这类“买办”的数量大约为两万);在与西方商业利益的合作中,许多人发了财,另一些人则直接与它们竞争。到1912年,“商人阶级中最富裕与最受尊敬的那部分(包括其家庭成员)的数量应该为150万到200万强,占总人口的0.5%”[4]。城市小资产阶级(包括办公室文员与助理、社会地位更低的店员、个体街道小贩,以及剃头匠与妓女之类的服务人员)的数量也有所增长。到1912年,商会计有20万会员,虽与中国的总人口相比仍微不足道,但却处在能施加经济政治压力的战略性位置上。如我们在第四章指出的, 中国经济受益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事实上,这一新兴的资产阶级从西方对原材料与农产品的需求中大赚了一笔。随着1918年战争结束与贸易复苏,向满目疮痍的欧洲的出口额甚至进一步上升,中国的贸易赤字则相应地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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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63 直到最近,西方历史学家仍多认为中国资产阶级太过弱小,无法实现它的同类在西欧曾经发挥过的推进民主制度的功能。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同样批评资产阶级未能挫败封建主义(乡村地主所有制)与帝国主义势力。在这里,就这些观点是否奠基于对19世纪的欧洲发展的恰当描述的问题,我们无须多费笔墨,或许,我们今天所说的民主制度——成年选民普选、群众性政党与平民主义修辞——都更多地归功于工人与社会主义运动而非真正资产阶级的古典自由主义。 无论如何,很明显,中国资产阶级未能像法国资产阶级塑造19世纪的法国那样塑造中国的民族政治。不过,当前研究多较少询问资产阶级“应该做”什么,而更多探讨他们实际上是什么。上海尤其受到了大量学术兴趣的集中关注。尽管上海的国际重要性意味着它不可能被视作一个标准的中国城市,但它确实一般性地提示了看待城市的新方法。[5]资产阶级的假定性历史角色被作为中国与西方、传统与现代以及消费与生产的中介物的文化角色所取代,它纵使没有直接领导一场革命,也确实引领了日常实践与态度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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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65 另一路向是询问资产阶级所面对的困境是什么。各主要商人一般都试图与外部强权——军阀、洋人、革命者或土匪,视情况而定——达成妥协,不过,同时,他们也展示了一种新的政治自觉,并开始参与到民众运动乃至非正式治理中来。 尽管在1912年早些时候,资产阶级支持过孙中山的南京政府,但他们对袁世凯担任总统同样持欢迎态度。袁世凯承诺:承认南京政府的债务,赔付革命期间造成的某些损失,削减出口税,统一货币,并废除讨厌的厘金。最重要的是,他承诺了和平与秩序。随着军阀时期的到来,资产阶级变得更加同情于激进的民族主义,不过,仍对社会混乱心存恐惧。激进民族主义学生与城市商业社群的暂时联合植根于他们部分地共享着一项政治议题:两个群体都憎恨外国帝国主义,都愿意支持可以向政府施加压力的抵制外货运动。尽管某些商人与日本人有着密切联系,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感受到了日本在20世纪第二个十年与20年代带来的竞争。英国与美国的权益同样令人厌恶,列强又往往联合起来维护不平等条约、低进口关税以及其他此类的“原则”事项。中国资产阶级同样对白人的社会排他性感到愤怒。他们支持抵制外货,在20世纪第二个十年后期,一种“购买国货”的普遍感情开始出现,事实上,整个广告运动都建立在购买国货的重要性上,如南洋兄弟牌香烟的广告就将美丽女性与爱国主义联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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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67 虽说如此,资产阶级同样支持国际主义,承认自由贸易、外国资本与技术与他们利益相关。在民族主义与国际主义的拉扯之下, 坚定的变革欲望出现了。中国商人(有时受西式教育)接受了几分美国式的对进步、自由企业、竞争以及打破工会的信念。如果说传统的中国商人致力于实现长期垄断,并临时性地做些慈善(一种固定形象), 那么现代资产阶级感兴趣的则是改进商业、提升技术,以及对国家在税收、货币供给与关税定额方面的政策施加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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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69 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是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由于民族主义与国际主义在不同的方向上同时拉扯,资产阶级对掠夺性的军阀队伍带来的破坏、横征暴敛以及市场扭曲深恶痛绝,却又与现实中的政治力量谨慎灵活地协商并达成妥协。更积极地说,资产阶级将自己视作坚定的进步分子。中国需要什么?如我们所说,自19世纪后期以来就是以工业救亡!最后,资产阶级想要一个有充分共识的政府,许多商人都把自己中介者的地位以及社会责任看得很重。[6]但是,资产阶级的有限家长制并不能满足城市平民的真正需要。民族主义冲动也不可能永远把利益根本不同的资产阶级与工人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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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71 资产阶级依然是个脆弱的阶级。它对国家权力的兴趣在对1912年的后革命政治的参与中显示了出来。然而,它只能在地方一级对新政府施加影响。资产阶级没有任何政党代表,事实上,在它与孙中山的支持者之间迅速出现了分歧,这同等地削弱了两方在与袁世凯的关系中的地位。袁世凯对独立实业家与金融家可以为中国经济做出的贡献评价不高,他更喜欢与自己从上而下的统治方式相一致的“官僚资本主义”。在整个民国时期,甚至在省一级, 资产阶级也依然从属于军事与官僚当局。此外,外国资本支配着现代部门(造船、银行、纺织与其他制造业,甚至也包括采矿业),不过,外国资本只占整个经济的10%,农业仍然是最主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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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73 然而,资产阶级仍在继续扩大,并经常能成功地与外国公司竞争。在技术要求不高的领域(外国资本与资源不会成为决定性因素,如香烟制造)中,中国公司表现出色。机器印刷业在上海获得发展,不仅支配了中国市场,而且支配了整个东亚(包括日本)与东南亚市场。[7]不过,除了在纯地方层面,资产阶级并未能把他们的财富转化为政治权力,由于缺乏政治权力,在改善物质或商业基础设施方面,他们做不了什么,更不用说抵抗军阀劫掠了。他们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实现农业活动现代化,以满足成百上千万农民的消费需求。由于乡村停滞不前,现代部门就是在踩着刹车前行。不过,资产阶级对这一时期的结构性变化做出了贡献,这些变化包括知识界与激进学生运动的兴起、城市财富与中产阶级文化的发展以及现代教育与出版机构的扩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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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76 新兴社会力量: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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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78 随着现代工业的成长,国人为工作来到了城市。慢慢地,无产阶级诞生了。长久以来,工人们就为中国提供着手工制品——“工”是个受人尊敬的儒家社会范畴。不过,此类手工艺者有着与现代工厂工人不同的技艺与态度。20世纪第二个十年,在船舶、铁路、电力与燃煤工厂以及机床厂之类的现代部门中工作的工人增长到超过150万人。此外,像资产阶级那样,虽然与中国的总人口相比,工人的数量很少,但却分布于关键性的位置。不过,在20世纪第二个十年与20年代的工厂工人中,极少有一辈子做工的。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农民出身,经常返家帮助秋收或参加亲属的婚礼与葬礼。与其他工业化初期社会一样,工作时间长,工作条件糟糕,报酬低下(不过数额尚足以从衰落中的农业体系下吸引工人),普遍雇用女工与童工。绝大部分工人受到包工头(为工厂募工,并在整个雇用期内保持着凌驾其上的威势)的掠夺。不过,虽说如此,中国工人仍能够进行持久而有效的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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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80 工人既不是20世纪20年代那些试图组织他们的无政府主义者、共产主义者或职业政治家的工具,也不是孤立且与政治无关的乌合之众。 在政治组织者登场之前很久,中国工人已发展出集体行动的传统——停工、休工、怠工与罢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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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82 乡村移民利用其乡籍纽带(以及族群与亚族群认同),以在陌生的城市中生活得更平顺些。以上海为例,工人来自中国各地,利用同乡会找工作,获得一定的福利与保险以及某种社群感。 在很大程度上,专业化与乡籍一致,熟练木工来自广州,织工来自上海周围,而非熟练的人力车夫与搬运工则来自上海以北的贫瘠腹地。家庭成员经常跟着亲戚来到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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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84 同省人(雇主与雇工两者)都倾向于在城市的同一片街区中工作与生活。包工头一般从自己的家乡招募工人,他们向家长与其女儿(工厂招募的通常是年轻女性)许诺在上海有美好的未来等待着她们,这一过程有时被称作“摘桑叶”。在城市里,他们与工人们形成庇护关系,往往将其工资装入自己的腰包,而只供给工人们近乎监狱条件的食物与居舍。工人帮会间互相竞争,为增加各自的工作机会而打斗并不少见;不过,工人阶级内的区隔并未妨碍集体行动。正相反,如政治学家裴宜理(Elizabeth Perry)在一个重要研究中所展示的,乡籍团结造就了表现战斗性的基本社会单位。[8]在适当的环境下,族群区隔促进了基于共同利益的可能联合,熟练工人对非熟练工人家长式的关心,乃至根本上的阶级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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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9586 阶级冲突不可避免。电力与燃煤工厂创造出了全新的环境,这是一个与小而促狭的家庭作坊(就在那些规模巨大的新部门的旁边)大不相同的世界。虽然无产阶级化——在这一过程中,工人发展出阶级意识以及对工人身份的认同——要花好几代人的时间才能完成,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工人开始不再认同于其祖居地,而是将上海、广州、武汉以及(在较小程度上)像天津这样的北方城市当作自己的家乡。工人逐渐失去了自己的乡村纽带,他们在工厂中组织起来,与其他工人建立联系。阶级意识不仅限于有组织的劳工抗议,在这个新的城市世界里,工人应对自己无权处境的各种策略都有助于共同境遇感的形成。罢工会导致被解雇,怠工则是更有效的。有时,成群结伙的工人(或与有组织帮会有联系的工人)会把工头打一顿。终生做工的全职工人越来越多。但同时,他们往往仍保持着地方认同,方言、着装、菜系与习俗将来自不同地区的工友区别了开来。不过,尽管甚至到今天,这些亚族群区分——往往相互间抱有敌意——也仍然存在,但地方主义并未对更广泛认同的出现造成障碍。工人阶级意识并没有压倒其他的团结形式,而是与后者相伴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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