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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季文兰题诗故事:成为典故与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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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并没有多少朝鲜使者亲眼看到过这首诗。最早听说这首诗的申晸本人,并没有亲眼看到它,而当年金锡胄看到题诗的时候,已经有一些字漶漫不清,仅仅七年后的康熙二十九年(1690),随冬至使团入燕京的徐文重(1634—1709)路过此地,已经说季文兰题诗“今漫患无存”(12)。到了康熙三十六年(1697),崔锡鼎路过榛子店的时候,更只是藉着当年的回忆,在想象中感慨“素壁题诗字半昏”。二十多年后(1720),在李宜显(1669—1745)不那么清楚的记载中也已经说,季文兰诗由于人家“改墁其壁,乃至泯灭云”(13)。泯灭归泯灭,泯灭的只是在壁上的题诗,但在朝鲜使者的历史记忆里面,它却始终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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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过了是雍正,雍正以后到乾隆。每一年,朝鲜使者要到大清国来贺岁谢恩,奉命前来的使者,大都事先看过很多前辈的诗文。《燕行录》里很多记载中国当年风景文物世俗的文字,并不见得都来自亲眼目睹,很多有关中国的风物、很多故事甚至很多感慨,很可能都来自文学和历史的典故代代沿袭。不管看没看见真的季文兰题诗,朝鲜使者一到这个地方就要对想象中的这个女子吟一吟诗,雍正十年(1732),韩德厚经过榛子店,就凭了阅读金锡胄的想象和记忆,说“清初江右女子季文兰,士族也,颜貌绝丽,又能歌诗,为胡人所掳过此店,题怨诗于壁上……,清城金相公奉使时,适见壁诗。文兰则莫究所终焉”(14)。到了乾隆年间的李路过榛子店,虽然一面说季文兰壁上所题诗,“而今已泯灭无迹,欲寻不得”,但是一面又好像亲眼所见似的,照样悲悲切切地想象着当年的悲情。乾隆四十七年(1782)作为冬至谢恩副使的洪良浩(1724—1802)路过榛子店,也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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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过榛子店,遥忆季文兰。古驿春重到,辽城鹤未还。空留题壁字,何处望夫山。蔡女无人赎,遥瞻汉月弯。(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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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那个时候,榛子店的墙壁上早就没有季文兰的题诗了,就连当地人,也已经记不得有这回事了,到了乾隆五十年(1785),这里早已经是“数株垂杨,摇曳春风。欲觅壁上题字,了不可得,且举其事问诸店人,漠然无知者”(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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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目山河异昔时,风光纵好不吟诗。胸中多少伤心事,尽入征人半蹙眉。”“兹行归自黍离墟,痛哭山河属丑渠。况复箕都逢壬岁,小邦悲慕更何如。”(17)对于满族入主中国,成了新的统治者,朝鲜人似乎比汉族人还要介意,他们出使北京的路上,只要一有感触,就会写诗;只要一看到可以联想的题诗,就会感慨万端,像乾隆五十一年(1786),曾经中过状元的沈乐洙(1739—1799),出山海关过王家台,看见墙壁上题有一诗:“长脚奸臣长舌妻,苦将忠孝受凌迟。乾坤默默终无报,地府冥冥果有私。黄桔主谋千载恨,青衣酌酒两宫悲。胡铨若教阎罗做,拿住奸臣万剥皮。”虽然明明知道它的水平不高,而且有欠格律,但是,他就要想象这是汉族人指桑骂槐,有激而发,说:“于此亦可知海内人心可悲也。”(18)所以,季文兰的那首已经随着坏壁消失了的题诗,就成了他们唤回历史记忆的契机,只要经过榛子店,它就会从心底里搅起他们的浮想涟漪。乾隆五十八年(1793)的谢恩副使李在学(1745—1806)经过此处时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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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儿金货买残妆,尚忆征车泪染裳。壁上芳诗无觅处,一尊惆怅酹斜阳。(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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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八年(1828),上距季文兰被掳已经整整一百五十年,离开明朝覆亡也已经近两百年,朴思浩经过此地,仍然写得悲悲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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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天漠漠晓啼妆,尚忆阿娘作嫁裳。梦里江南春草绿,芳心应羡雁随阳。(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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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凭想象改塑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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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蹊跷的是,大多数朝鲜使者在有意无意之间,都把季文兰的故事想象成了明清易代时候的历史断片,时间越久,这种想象仿佛就成了历史。可是,这里却有一个破绽在,所有的资料都证明,当年金锡胄看到的这首诗,明明写于“戊午年正月二十一日”,然而,这个戊午如果不是后金国天命三年或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那么,就应当是大清康熙十七年(1678)。可是,万历四十六年的时候,明帝国控制着关内,满人不可能从这里把江南女子掳到沈阳,而康熙十七年,明朝已经覆亡,清人却已经不需要与明朝人在北京附近打仗了。那么,把季文兰想象成明清易代时的落难人,把这首诗解读成明清之际的悲剧记录,不免就有些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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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家常常在前台看戏,随着戏中人泪水涟涟,可是历史家却总是到后台窥戏,看到卸装以后种种“煞风景”的情态。从想象中稍稍清醒一下,朝鲜人也会看到这里的历史裂缝,于是不免匆匆去修补一下。乾隆五十八年(1793),李在学路过这个地方,在一个姓张的人家歇脚,想起这段往事,便写道:“天启中东使过此,招问此媪,具言五六年前沈阳王章京用白金七十两买此女过此,悲楚惨黯之中,姿态尚娇艳动人。”又说:“今距天启已近二百年,店舍亦墟,不可复寻。”(21)有意无意中,他把题诗的时间一下子从康熙年间,提前到了明代天启年间,也许他意识到了康熙十七年的季文兰并不是明清落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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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换了“天启”并不管用。因为天启年间并没有一个戊午,事实上,只剩下了康熙十七年(1678)这一个可能。然而,康熙十七年并不是清兵入关征服中原的时代,倒是吴三桂叛乱反清(康熙十二年,1673)之后,清兵与叛军大战的第五年(22),这个时候被掳为奴,恐怕并不是明清易代时遭遇世变的江南女子,即使她有故国之思,似乎怀念的也不一定就是朝鲜使者想象中的“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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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事情一直很清楚。康熙二十二年(1683)金锡胄路过榛子店看到这首诗的时候,就已经让他的副使柳氏招呼这座房舍的女主人询问过,而“媪具(言)五六年前,沈阳王章京以白金七十两买此女过此”,五六年前,恰恰就是康熙十七八年前后,这时被掳的季文兰,恐怕就是属于吴三桂一部的家属,所以,康熙二十九年(1690)的徐文重(1634—1709)在《燕行日录》中说的季氏,就是“顷年吴三桂平后,南中士女为沈阳王章京者掠去”(23)。康熙三十五年(1696)洪万朝在《嘲季文兰》中就说“季文兰,秀才虞尚卿之妻也。或云居在苏州,盖南土人也,年十六当庚申(康熙十九年即1680年)吴三桂之乱,为沈阳王章京所掠”(24)。五年后(1701)姜到榛子店,也清楚地记载说:“此乃吴三桂起兵南方也,江州秀才之妻为北兵所掳,怆感伤悼,而有此作也。”(25)只是在稍稍时间流逝以后,固执的朝鲜人就是要把江南女子季文兰当成大明秀才的妻子,就是要把满洲王章京以七十两白金买她上沈阳,就是要把它想象成明清之际蛮夷乱华的一出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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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人很不喜欢吴三桂。一开始,他们还期待他作三国蜀汉假降邓艾却试图复兴汉室的姜维,“我东闻中原人,皆以为三桂必复立皇明子孙以图复兴云”(26)。但是,在康熙年间吴三桂再度反清,却并不用大明旗号之后,他们已经放弃了对吴三桂所有的同情和期待,一致把他看成是断送大明锦绣河山的罪人。像康熙十六年(1677)的孙万雄,就说吴三桂“手握重兵,外召戎狄,一片神州,终为羯胡之窟”(27)。康熙五十一年(1712)的崔德中,也痛斥吴三桂“自坏长城,请入外胡,使神州陆沉,可胜痛惜”(28)。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朝鲜使者借题发挥的兴致。康熙五十一年,金昌业再次路过榛子店,又为季文兰题诗一首:“江南女子洗红妆,远向燕云泪满裳。一落殊方何日返,定怜征雁每随阳。”(29)这以后,榛子店和季文兰就成了一个典故、一个记忆(30),不管这个墙壁和这首诗还在不在,他们仍然在不断地借季文兰题诗想象中国的悲情,用种种和诗表达自己对满洲人蛮夷的鄙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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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嫱出塞犹平世,蔡女沦身尚得归。琵琶弦弱胡笳短,难写崇祯万事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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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水无心洗汉妆,胡儿夺掷旧衣裳。苍黄死别三生恨,不向江南向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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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行哀泪洗残妆,一叠清词惜旧裳。堪恨当时无义侠,教他流落海山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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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花一朵堕胡尘,度尽榆关不见春。秉笔兰台谁作传,千秋寄与有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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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容想见靓明妆,尘壁题诗泪渍裳。天下有心东海子,芳魂独吊立斜阳。(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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