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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 第六章 明烛无端为谁烧:清代朝鲜朝贡使眼中的蓟州安、杨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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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遗迹、记忆、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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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过去的遗迹诸如祠堂、庙宇、牌坊、碑铭等等,常常作为象征,为历史储存着种种记忆。历史记忆有深也有浅,有的能激活,有的却隐没不见。通常,这些储存记忆的象征并不开口说话,所以,要靠后人的理解和解释,才能呈现出“意义”。所谓“传统”,所谓“文化”,也就在这种变动的记忆和想象中延续。可是,据说历史记忆在某种意义上,只是“有根有据的想象”。想象却因人而异,同一历史象征在不同阶层的人群或不同文化的族群中,会引出不同记忆和解读,记忆和想象中重现的那个“历史”,也因为立场、处境、心情的不同而呈现了不同的“意义”。所以有人干脆说,历史记忆其实只是对当下的想象和对传统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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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莫利斯·哈伯瓦克(Maurice Halbwachs)所说,记忆虽然往往只是个人的记录,但呈现的是这个人所从属的群体意识。不同群体中的人们,对同一事情的记忆往往不同,更何况不同族群。特别是当曾经共享一个传统的两个族群,开始彼此心生嫌隙,却又互相谛观时,各自又会在对方的历史遗迹中,衍生出种种有关异邦的想象,在这种想象中形塑对手,也在这种想象中建构自我。清代二百多年里,朝鲜朝贡或谢恩使团每年都要经过蓟州城外的翠屏山,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看到这里有两座奇怪的庙宇和罕见的祭祀,这个时候,他们想到的历史,他们解释的现实,就很有这个意味。(见图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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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 燕行使者途径之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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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蓟州城外翠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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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去过蓟州城外的翠屏山,甚至也没有在地图上找到过它,可是,我在朝鲜朝贡使和贺岁使的文献里面,却屡屡看到这座山。那时,来北京的朝鲜人很多,他们在日记里面反复提到它。之所以朝鲜人总是记述它,是因为当时山上山下有两个庙,而庙里供奉的人物,让他们对一直仰望和崇敬的中华上国文明,产生了一些惊讶,而这惊讶又渐渐变成了鄙夷。这种对大清帝国文明的鄙夷,在他们心里,又很奇怪地转换成对本国文明的自豪和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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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699年,也就是康熙三十八年的冬天,朝鲜人姜铣奉命随冬至谢恩使团出使北京,好容易到了北京附近的蓟州,在州城西门外的翠屏山下五里桥,他无意中看到,“桥之旁设庙堂,置女人土塑于桌上,俗云杨贵妃画像。又设一庙堂于山上,谓之安禄山画像”。行程匆匆,让他来不及去仔细查看,他只是在日记里面记了一笔(1)。三百年后,我们无法想象他当时的心情,只是猜想,他之所以特别记上一笔,是因为他觉得太奇怪了,通常只应该祭祀神灵、英雄和忠臣的庙,怎么可以供奉这等人物?更奇怪的是,怎么可以既供奉唐代天宝末被缢死于马嵬坡的杨贵妃,又供着造成唐帝国由盛而衰,也连累杨氏之死的逆贼安禄山?虽然说,以前大明帝国也曾经是淫祀遍地,正如明代朝鲜朝贡使者所看到的:“中朝最尚异教淫祠,每村必有一寺,或有三四者,谓之庙堂,每朔望焚香礼拜,城中亦有庙堂数处。”(2)但是,好像他们也从来没有见过,北京城外,居然有这么奇怪的祠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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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军事机密的考虑还是供给方便的原因,大清帝国对于朝鲜朝贡使行走的路线有严格的规定,使团从义州渡鸭绿江入栅门经凤凰城之后,过辽东抵沈阳,经山海关至丰润,到北京之前一定要经过蓟州城,所以,年年朝鲜使者都看同样的风景,也常常会发同样的感慨。六年以后的康熙四十四年(1705),另一个朝鲜使者李颐命(1658—1722)再次路过这里,看到这个奇怪的景象,联想到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他想,白居易居然还写唐明皇让鸿都道士“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去寻找杨贵妃,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白居易会觉得李、杨之爱“此恨绵绵无绝期”。左思右想,就愤愤地写了一首诗,讽刺这个奇怪的祭祀,连同讽刺这个名贯遐迩的诗人和他的名篇《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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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阳遗俗尚淫祠,妃子终归锦襁儿。地下明皇能悟未,鸿都道士果逢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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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旧时传说中关于杨贵妃和安禄山的传闻,另一个差不多同时的朝鲜使者崔启翁(1654—?)在经过这里的时候,也写了一首诗,虽然含蓄委婉,但讽刺之意也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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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妃初不产渔阳,遗像如何在道旁。知是禄山真配匹,故有双庙两相望。(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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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讽刺唐玄宗说,这个昏君到老,居然还那么怀念马嵬坡下缢死的女人。其实,她的心也许早已不属于皇帝,而属于那个胡儿叛臣。而他们对这两座庙的讽刺,意思则是百姓无知,也相信这种荒唐想象故事,居然胡乱搭配,在这里祭祀妖神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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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入祠无客不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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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嵬坡下草青青,至今犹有妃子陵。题壁有诗皆抱恨,入祠无客不伤心。万里西巡君请去,何劳雨夜叹闻铃”。这是天津小彩舞骆玉笙的名段《剑阁闻铃》,当你听到那苍凉的声音唱到“不作美的雨呀,怎当我割不断的相思,割不断的情”的时候,总觉得有些意思在。如果脱离当时的历史背景,远离盛唐的难忘记忆,仅仅就李隆基、杨玉环个人情感而言,白居易一首《长恨歌》,洪升一出《长生殿》,让他们似乎真的是“恩爱夫妻世世同”了。只是,其中有一句“悔不该兵权错付卿义子,悔不该国事全凭你从兄”,仍然透露了后世编戏人对大唐几乎倾覆的历史回忆中,还是有追究杨贵妃误国的意思在,历史评价在文学想象中也始终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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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好奇和想象却常常借助回忆和文学在历史中驰骋,并不是今天才有“戏说历史”的习惯,这是古已有之的传统。虽然历史学家总是希望努力探访历史的真相,对历史人物分正邪,别善恶,让后人见贤思齐,逢恶自戒,偏偏普通民众对于历史有另类想象和解读,好在宫墙外窥伺宫闱内的秘事,大概是很常见的事情。唐代李肇的《唐国史补》卷上说,安禄山在皇上面前应对的时候,常常“杂以谐谑,而贵妃常在座”,面对美人,使得安禄山很动心,“及闻马嵬之死,数日叹惋”。此后的传闻越来越多,《旧唐书·安禄山传》加上了安禄山“请为贵妃养儿”,入对先拜太真,后拜玄宗,还让安禄山自己解释说,这是蕃人“先母而后父”的习惯。再后来,添上了杨贵妃给安禄山洗澡的异闻,甚至在《天宝遗事诸宫调》中,还加上了杨妃洗澡和安禄山戏杨贵妃的色情段子(5),明明白白地呈现了民众窥伺宫闱秘事的好奇,也隐隐约约地暗示了常人对于政治的判断:原来一对淫男乱女,女是红颜祸水,男是夷狄后裔,一道来祸害李家天下,生生地把这好端端的盛唐,变成了战端四起的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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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比绯闻更加吸引一般人的眼睛,也没有什么比义愤更能表达普通人的道德。想象加上想象,传闻添上异闻,就像滚雪球。于是杨贵妃和安禄山两个冤家,好也罢歹也罢,便纠缠在一起,衍生出很多故事。这些故事正好像如今的“戏说”,本来并无须对谁负责,只是在这种近乎无厘头的“戏说”中,透露出一般思想世界的观念和愿望,而这种观念和愿望被塑形成像,供进庙里,又无时无刻地不在传达着民众的艳羡、窥伺和揣测。写在颜面上的民众观念和世俗愿望,被自居正统的朝鲜两班士大夫一眼望见,他们的脸上,便有些不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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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人有理由不屑。他们在从栅门到北京的千里路上,看到了华夏文明似乎在颓败。康熙三年(1664)奉命出使北京的洪命夏,看到闾阳的明伦堂堆满了柴草,就感叹“庙庑颓落,惨不忍见”(6)。雍正十年(1732)出使北京的韩德厚,更看到山海关堂皇佛寺附近衰颓的文昌宫,也感叹“殿宇荒凉,规模草率,不成貌样。古帝王尊师重道之治,固不足贵之于夷虏,而大抵大小寺塔,则远近相错,极其侈靡,圣庙则殆于芜废,由是儒风扫地,习俗沦陷,人人以弓马商贩为事,不知文学为何样物事。……中华文物无地可寻,足令人酿涕也”(7)。他们说,现在的中国崇拜,以佛陀、关帝、孔子为序,这是彻底坏了儒家规矩(8)。说的并没有错,就说清代的蓟州城内外罢,除了当时北方处处皆有的社稷坛、先农坛、城隍庙、八蜡庙、文昌庙、武庙、火神庙、马神庙、灶君庙、玉皇庙之外,还有东岳庙六座、药王庙十一座、真武庙十二座,而关帝庙竟然多达二十二座(9)。所以,在笃信儒家学说的朝鲜人看来,这真是不可思议,只好说:“文物沦陷已久,亦已悲矣,其俗最好尊佛事鬼,虽数户之村,必置庙设像,孤孀之家,亦架壁礼神,人鬼互居,僧俗杂处。”(10)所以,他们对于这一类没有来由的淫祠淫祀,一壁厢有格外的愤怒,一壁厢也是满心的鄙夷。康熙五十一年(1712),随同金昌业出使北京的赵荣福看到山下“浑体涂金如佛躯之戴冕执圭”的杨贵妃塑像,和山上宏丽庙宇中端坐的安禄山,甚至和安禄山一道的居然还有唐玄宗,就觉得骇讶得难以接受(11)。九年后(1721),一个叫做李正臣的使者再次经过这里,更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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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旁小庵,设杨贵妃塑像,军官辈历入见之,□言,初闻障画,见之则塑像,非涂彩也,乃涂金云。自此杨妃院相距五里许,北边山麓上有安禄山院堂云。问此山名,乃乌鸣山云。此等淫祠,甚无意义。此必盲俗,因禄山之曾守此地而然;而至于杨妃,尤出于附会,可骇可笑(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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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或是夷狄旧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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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这种胡乱祭祀的事情无处不有,古代中国的官方和士大夫,曾经很希望通过政治权力对这种虚幻世界加以控制,历代对淫祠淫祀的禁令就充分表达了这种政治意愿,不过古代官方的管束力量却有限,所以常常是提倡有余,禁毁不足。因此,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官方觉得可资鉴戒,有表彰必要的,便赐额封号,让它合法化;若是它只是地方迷信而无教化意味,则听之任之,在历史纪录中故意遗忘(13)。这是古代中国的常规,从宋代以来就是这样,不止是大清王朝。不过,在始终认定只有大明才算华夏文化正统的朝鲜两班士大夫那里,这种淫祠淫祀的荒唐,便一股脑儿归咎到了他们视为“蛮夷”的清帝国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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