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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遵时”的一般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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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须说回来,尽管戏台人物、外国使节和汉族妇女的服饰辫发,可能不断地刺激着汉族人的族群记忆,但是,来自政治权力的现实力量,毕竟要远远大于来自历史记忆的心理屈辱,一般民众甚至是深谙历史的读书人,在现实世界中生活,仍然不得不接受这种屈辱,剃去汉族传统的头发,穿上清朝的衣装,而时间的流逝,更在不断地磨销这种曾经深刻的历史记忆。“人间岁月初周甲,天下衣冠久化夷”(55),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雍正十年(1732),李宜显在出使北京的路上,遇见一个叫马倬的读书人,与他谈论衣冠之事,他“显有愧屈之色。即书示曰:我们未尝不羡,但我们遵时耳”(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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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时”其实就是向现实妥协。还有一种说法是“从俗”。康熙五十一年(1712),金昌业在出使北京途中,一连三次向不同人提到同样的话题,得到三次几乎相同的回答。在和一个叫做张奇谟的人谈到明朝衣冠时,张就说,穿旧朝衣冠是“知礼”,但剃头易服是“风俗”。当他在山海关遇见祖上曾是明朝指挥同知的郭如柏,谈及衣冠之制的巨变时,郭却说这是“各朝制度”。当他与一个叫做康田的汉族读书人正话反说,故意说“我是东夷,有甚可观文物,穿的衣冠与大国异样,想必见笑”,没有想到的是,康田却说“爱贵邦衣冠,我这遵时王之制”(57),意思都是风俗随各朝而变,时王之制不得不从。同样,康熙六十年(1721),俞拓基在通州碰到赴京考试的彭氏兄弟,当他问到你们是汉人,知不知道明朝冠服,为什么不穿前代衣服的时候,这两个二十几岁的汉族文人回答是“迫于势”(58)。所谓“从俗”,所谓“遵时”,所谓“迫于势”,都是无可奈何的意思。经过血雨腥风,正如彭氏兄弟说的,在清帝国的治下,断然没有不剃头变服的,“其势不得不然”。不过,因为朝鲜在清政治权力直接控制范围之外,所以,朝鲜人不太能够体会汉族中国人的苦衷,倒是好像怀着一种逆转的自负和鄙夷。康熙三十九年(1700),一个叫姜铣(1645—?)的朝鲜使者在清国写了两首诗,先是说“使者遥寻秦地界,夷人惊怪汉衣冠”;接着说“楚士几轻秦吏卒,蛮儿浑怪汉衣冠”。这很有趣,在汉人眼中本是蛮夷的朝鲜人到了中国,却奇怪这里寻找不到真正的中华,本来是中华的汉人,却在朝鲜人的眼中成了“夷人”、“蛮儿”,他们倒对原本是大明的衣冠感到陌生和诧异(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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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以渐与郑季明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一道出使清帝国。到了北京,因为他们穿着大明衣冠,因此引起好奇和围观,据说,“其中少年辈见我等衣冠,大笑讥嘲,侵侮之意颇多”(60)。难怪差不多同时到北京的洪大容,要嘲笑汉族中国人说:“中国衣冠之变,已百余年矣。今天下惟吾东方略存旧制,而其入中国也,无识之辈莫不笑之。呜呼,其忘本也。见帽带则谓之类场戏,见头发则谓之类妇人,见大袖衣则谓之类和尚。”(61)稍后,一个曾经是李朝“南人”一派首领的蔡济恭也写了一首诗歌,借了《朝鲜朝贡图》来反讽大清,说:“尔曹生不见衣冠,画者讥笑为此状。物情稀觏以为怪,越犬见雪吠相向。中华礼乐非前时,三代威仪尽在斯。尔家父祖昔如此,归问九原应始知。”(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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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汉族中国人“忘本”了吗?也未必。道光八年(1828),离开明朝覆亡已经差不多一百八十多年了,一个朝鲜人问张亨甫说:“入京来,窃有规规管见,盖上国延祚久远,制度范围薄海宏大,而但不用先王礼乐、中国衣冠,是未忍舍旧而然耶?朝著不欲语到耶?列朝来有金石成规而然耶?”这个汉族读书人回答很微妙:“改制度,易服色,我朝重禁,朝臣有奏请者斩。此亦是天数也,又有戒于前者,魏改汉制而云亡故也。”看起来好像很接受满族衣冠的正统性,不再愿意恢复大明衣冠。但是,他临走时却又补写了一句说:“此语见俗儒,幸无问及。”接着又说:“本日有事,且暂别,另日可至敝寓再谈否,以不便径造使馆也。”(63)在这种吞吞吐吐欲语还休的神态中,好像有一些难言之隐。而二十年后的道光二十九年(1849),朝鲜使者李遇骏在广宁遇见汉人萧某,两人之间有一次笔谈,萧某就干脆一些了,“(李)问:‘吾辈所着衣冠,于汝心以为何如?’(萧)曰:‘此本中国衣冠,吾虽不得已胡服,岂无歆羡之心耶?’既而颦蹙眉,隐然有伤感底意。噫!世变风移,今为二百余年,而闾巷之间犹有思汉之心,为之一叹”。既有思汉心,为何汉人却胡服?李遇骏说,这是因为清朝“变服者被重律”,所以“防限截严”(64)。所谓“忘本”,也许指责太苛刻,批评太轻率,嘲笑也未免不够忠厚。汉族读书人已经说得很明白,这是不得已,就连程朱再世,在这个时代也不得不薙发编辫,穿上满人服装。“遵时”和“从俗”的代价是压抑历史记忆,而这种历史记忆的被压抑,是因为汉人经历过很惨烈、很漫长,而当时朝鲜人并没有经历过的血腥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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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洪大容《燕记》,载《湛轩书外集》卷七,《韩国历代文集丛刊》影印本,2604册,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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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洪大容《燕记》,载《湛轩书外集》卷七,95、1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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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叶梦珠《阅世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卷八,1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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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郑太和《阳坡朝天日录》,《燕行录选集》下册,1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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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李《燕途纪行》中。又,《燕途纪行》下,《松溪集》卷六、卷七,分别见于《燕行录选集》下册,221、2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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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闵鼎重《老峰燕行记》,《燕行录全集》第二十二卷,379—380页,又,3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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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洪大容《乾净笔谭》上,《湛轩燕记》卷五,《燕行录选集》上册,3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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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洪命夏《燕行录》,《燕行录全集》第二十卷,3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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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闵鼎重《老峰燕行录》,《燕行录全集》第二十二卷,3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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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李《燕行纪事·闻见杂记》上,《燕行录选集》下册,6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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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洪大容《乾净笔谭》下,《湛轩燕记》卷六,《燕行录选集》上册,416—4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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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李《燕行纪事》,《燕行录选集》下册,6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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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弘光实录钞》卷四引马纯仁遗书,《海东逸史》卷十《苏兆人传》引其师张肯堂《赋绝命词》,转引自何冠彪《生与死:明季士大夫的抉择》(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7),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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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见《东华录》顺治卷二、卷四。参看桑原骘藏《支那人辫发の历史》,《桑原骘藏全集》(东京:岩波书店,1968)第一卷,441—4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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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叶梦珠《阅世编》卷八,1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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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崔德中《燕行录》,《燕行录选集》下册,4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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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闵镇远《燕行录》,《燕行录选集》下册,333页,3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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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李宜显《庚子燕行杂识》下,《陶谷集》卷三十,《燕行录选集》下册,518—5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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