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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 附录2 十九世纪初叶面对西洋宗教的朝鲜、日本与中国——以“黄嗣永帛书”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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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藏在罗马的一份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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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一年(1895),即日本的明治二十八年。前一年,大清帝国在海战中败给日本,这一年又签订了《马关条约》,朝鲜正处在存亡之际,京城(即今Seoul)一切都很混乱。一个叫古斯塔夫·穆特尔(Gustav Mutel)的京城大主教乘乱在流失的各种朝鲜古文书和档案中,收集到一份奇特的帛书,帛书是一个自称“罪人多默”的朝鲜天主教信仰者在1801年(清嘉庆六年,李朝朝鲜纯祖元年)十月二十九日写给当时北京的天主教传教士汤士选(Alexander Gouvea),请求罗马教会保护朝鲜天主教徒的长信(1)。后来几经辗转,这一事涉十九世纪初中国、朝鲜和欧洲政治、宗教与文化互动的珍贵资料,被收藏在罗马教皇民俗博物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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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帛书是朝鲜“辛酉教难”即纯祖元年(1801)对天主教进行大规模打击事件中,在忠清道堤川一个叫做黄嗣永的朝鲜天主教徒身上搜查到的(见图20)。帛书长62厘米,宽38厘米,字数多达13311字。虽然这份帛书一开始自称“罪人多默等涕泣呼吁于本土主教大爷”,用的是“多默”即黄沁的教名,但从文字内容看,这是黄嗣永与黄沁、王千禧等“二三教友”的合作作品,经朝鲜官方拷问,黄嗣永承认,这帛书主要是他本人的意思,也是他本人所写的文字,所以,后来都称作“黄嗣永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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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0 黄嗣永帛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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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日本学者小田省吾、石井寿夫、山口正之等人的研究(2),现在这份帛书的背景和内容基本上都很清楚了。简单地说,这份帛书的内容有三:一是向当时在北京的汤士选报告这些年朝鲜对天主教的大迫害(特别是1801年的“辛酉教难”),二是向他陈述这一大迫害背后复杂的政治背景,三是向罗马教廷建议如何拯救朝鲜的天主教(3)。其中,第三部分包括如何在经济上支援朝鲜天主教,如何建立北京天主教与朝鲜教徒的联络,希望罗马教皇谕告清廷皇帝让清廷允许属国朝鲜存在天主教,以私造历书与通宝为由请求清廷在安州、平壤之间设抚按司,并以亲王监护朝鲜。特别令人震惊的,是帛书中居然建议教皇以数百艘炮船与五六万兵力,开到朝鲜海滨,以武力开教。帛书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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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有一策,可使朝鲜人奈何不得,束手从命……倘得海舶数百艘,精兵五六万,多载大炮等厉害之兵器,兼带能文解事之中士三四人,直抵海滨,致书国王曰:吾等即西洋传教舶也……则必然全国震骇,不敢不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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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站在通常的“国家优先”立场来看,这一建议几乎是十恶不赦的“卖国求荣”;但是,如果从“信仰至上”即宗教立场来评价,它又可以看作是“大义灭亲”。关于这种复杂的价值与立场纠缠,恐怕涉及过于复杂的理论和历史,不是这里能讨论清楚的。因此,这篇文章只是试图以黄嗣永帛书为中心,看一看十九世纪初朝鲜、日本和中国政府面对西洋宗教的不同策略,并讨论这些不同策略背后是什么样的政治和思想背景。因为那个时代,尽管离被称为“使中国人睁开眼睛看世界”的鸦片战争还有三十多年,离让日本人“打开国门”的黑船事件还有五十多年,离朝鲜“进入近代”的“江华岛事件”还有七十年,但是毕竟已是大航海时代之后的二百多年了。随着世界越变越小,可称为“早期全球化”的趋势,已经使得历史中“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这就迫使历史学家不能不把各国史放在更大的背景中去比较和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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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漠视到惊慌:辛酉教难前后的李朝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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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最初朝鲜人对泰西和洋教并不了解,只是通过燕行使臣,他们才在北京逐渐认识西洋天主教(5)。在他们看来,那只是一些“邻居家里的陌生人”(6)。尽管从十七世纪中叶到十八世纪末的一百多年中,有很多朝鲜人通过在北京和西洋传教士的往来(7),渐渐对西洋有些了解,但至少在十八世纪末以前,他们并不特别在意。为什么?因为毕竟那是一个遥远的异邦和一个无关紧要的宗教。因此,朝鲜的燕行使者们不仅和“深目高准,虬髯长颊”的西洋传教士见面,还在自己的玉河馆接待他们来访,不仅接受了他们赠送的礼物(如千里镜、吸毒石、石镜、画图、绫花帛等),还接受各种被清帝国和日本国严禁的书籍(如《万物真元》、《辟妄》、《三山论学记》、《主制群徵》等)。他们开始知道西洋的“耶稣”和“玛利亚”(8),也听说了这个天主教和佛老有些不同(9)。他们隐隐约约地察觉,这些人物和这些思想看来并不一般,“暗想之,则西洋国特一别天地矣”(10)。不过,尽管是“别一天地”,但他们仍是好奇多而理解少,毕竟是一个遥远的宗教,就算他们是异端邪教,也只是在大清国里捣乱,对于朝鲜来说就好像隔岸观火,他们在日本可能是祸灾,对于朝鲜来说是西洋景儿,既然是西洋景儿,朝鲜人完全可以只当是看个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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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早在1614年日本德川幕府禁教时,耶稣会就曾试图派权嘉兵卫(Vincent Kouom Cafioie)赴朝鲜传教,但是据说这个权嘉兵卫始终没有机会进入朝鲜,更谈不上对朝鲜宗教与思想产生影响(11)。朝鲜传统宗教与思想世界的标志性转向,应当是乾隆四十二年(1777)冬天一些士大夫(权若身、丁若诠、丁若镛、权相学、李檗)在莺子山走鱼寺里的讨论聚会。在这次聚会上,西洋新说成了议论中心。接着在乾隆四十九年(1784),随燕行使团正使黄仁点、副使李亨元前往北京的李承熏,在北京南堂见到了汤士选(Alexander Gouvea)(12),并接受了耶稣会梁神父的洗礼,他带了很多宗教书籍、十字架、天主教绘画等回国。此后的朝鲜不仅开始在民众中传播天主教教理,而且有一批两班士人受洗,天主教在朝鲜开始了真正的传教活动(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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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天主教真的开始在朝鲜传播时,政治环境却发生了微妙变化。据黄嗣永帛书说,当时政局相当诡谲,上层士人分成老论、少论、南人、北人几派,派中又再分派,掌握实权的老论分裂成时派和僻派,彼此明争暗斗,在互相角逐之中,不免常常会“殃及池鱼”。最初是在1785年,李承熏等人被告发崇信邪教而下狱。接着在九年后(1794),朝廷对改信异教的信仰者下令严禁。不过,似乎正祖大王的朝廷并没有对天主教信徒真正痛下杀手,教徒们的传教热情依然不减,特别是代表西洋天主教的中国苏州人周文谟(Jacques Vellozo)神父,奉命经东北的朝贡路线,潜过栅门到达朝鲜,开始新一轮的天主教传教活动,更把这一宗教信仰传到了皇室(14)。可是,嘉庆五年(1800)十一月正祖去世,十一岁的纯祖大王即位,当实权落在垂帘听政的金太妃手中时,政权被僻派人士控制,“即将一班时派尽行放逐”;而信奉天主教的这些士人,也因此被“指斥为邪党”,开始遭到毁灭性的打击(15)。正如本文一开始所提到的,嘉庆六年(1801)汉城府查得“邪党往复书札及邪书”(16),分属北人、老论、南人的大臣居然罕见一致地上疏禁教,金太妃下令,将原本只是关押在审理刑事案件的捕厅的教徒,统统转到专门处理叛逆罪的禁府(17),并且开始在全国范围大规模地搜捕和诛杀天主教徒,并发布了严厉的禁教令。第二年(1802)三月,又把李家焕、丁若镛、李承熏、洪乐敏等人转押到禁府。此后半个月中,权哲身、丁若钟和姜完淑(葛隆巴)相继被捕。在这场教难中有三百多人被处死或下狱,中国神父周文谟也在四月十九日被处以极刑。据帛书说,“斩乞,忽然大风骤起,黑云漫空,雷电轰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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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后来朝鲜天主教史上著名的“辛酉教难”。李朝朝鲜官方发布的《讨邪逆教文》罗列天主教徒的罪状,第一是眼中没有国家,把反对邪教的人视为仇人,扶植逆党,第二是“空谈灵说,啜拾释氏之糟粕,妆神幻鬼,仿佛巫史之派流”,并且斥责他们“无父无君,毁坏人伦,背驰教化,自归于夷狄禽兽”(18)。其中,最重要的证据正是这份黄嗣永帛书(19),因为这帛书证明他们不仅作乱,而且要向洋人乞师,竟然“转报太西诸国,请来东海,舶数百艘,精兵五六万,多载大炮等利害兵器,直抵海滨,殄灭此邦”,而且还计划在中国布点,“妆送教中一人,移家开铺于栅门之内,要作伊等交通书信、指画谋议之阶”。朝鲜官方把天主教徒的活动形容成了一个国际阴谋,而且事涉清国、朝鲜和西洋三方。他们说,这不仅是颠覆政权,而且是颠覆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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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辛酉之难”,十九世纪初期朝鲜的思想世界,似乎又回到了“尊华攘夷”、“卫正斥邪”的轨道。作为政治意识形态的朱子学,仍然在两班士人心中占有绝对的地位,来自中国的儒家经典知识,仍是主流思想的绝对基础,而西洋宗教带来的新信仰与新知识,似乎没有留下太深的痕迹(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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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禁教之后的平静与潜流:日本思想世界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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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敝邦不幸,东邻日本,岛夷残毒,自绝于主,而我朝议论,反以为能,欲将效之,宁不寒心”,这是黄嗣永帛书中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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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岛夷残毒,自绝于主”,说的是朝鲜的邻邦日本自绝于天主教,对教徒的迫害很残酷。这话一半对一半错。其实,真正广泛而且实在地接受天主教信仰的,在东亚三国中恰恰是日本最早也最热切。在这份帛书撰写前两百多年,即日本的天文十八年(1549),耶稣会士沙勿略(St Francis Xavier,1506—1552)等人,就已经进入日本萨摩(鹿儿岛)。从那时起,天主教在日本的传教活动就渐次展开,从平户到山口,从山口到京都。仅仅一年,他们就译出了《公教要理》和《使徒信经说明》。仅仅两年,天主教就赢得岛津贵久(萨摩领主)、松浦隆信(平户领主)、大内义隆(山口大名)等的支持,据说很快就有五百人受洗。而仅仅三年,他们就建立起了所谓“大道寺”这样的天主堂(21)。元禄二年(1559)底进入京都的Gaspar Vilela得到幕府的“布教许可状”,而十年后(1569)织田信长听说京都新宗门南蛮寺传教很盛,还高兴万分(22)。得到各种权力的默许,此后数十年间,就像后来的朝鲜一样,天主教在日本传播非常快,据说到了天正九年(1581),日本各地已经有了二百多教堂(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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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的日本,国家权力相对松弛,各地诸侯的割据分治,日本宗教的复数状态,可能正是“容教”的土壤和背景。当时有很多人相信,天主能够广救疾病和贫困,使他们生活安定,并成就他们的愿望,让他们在现世幸福,在来世安乐。可是,正如伯克(Peter Burke)所说,“基督教在日本传教是成功的,但是由于太成功,反为自己惹祸”(24)。这种如火如荼的传教状况,一方面让日本最高政治当局相当紧张,一方面让传统精神的指导宗教如神道、佛教等颇为恐慌(25),这才有了后来严厉而残酷的“禁教”(26)。自宽永十六年(1639)日本进入“锁国时代”之后,到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开国”以前,近两百多年间,天主教在日本几乎失去踪迹,而在日本思想世界中,也似乎失去了影响力。日本官方对天主教非常警惕,他们一直非常严厉地禁止天主教的传播,包括在长崎严格检查从清国进口的货物,防止天主教“邪书”的传入(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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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学者都指出,日本对于天主教,会如此剧烈地在热烈欢迎和严酷排斥(受容と排除)这两极变动,一面是由于日本并没有统一的有效的王权、明确的意识形态控制和悠久的、坚定的信仰世界,使得外来宗教有足够的存在空间,一面则由于经历了战国时代的分裂,急需建立统一国家,从天皇到幕府,从佛教到神道,均对外来宗教有恐惧和焦虑。这大概是对的,从正亲町天皇永禄八年、十二年的旨意(28)、丰臣秀吉的“伴天连追放令”,以及后来德川幕府的屡次禁令中都可以看到,导致“禁教”的原因中,既有国家的意志,也有宗教的排斥,因此对天主教的禁绝相当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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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后来的历史状况看,相当多的学者都相信,除了西洋医学、画学与具体知识仍然有一席之地外(29),在一般生活世界和观念世界中,天主教在日本已经销声匿迹(30),在宗教信仰上,日本似乎又回到“神佛习合”传统,在精英思想上,则逐渐进入儒家尤其是朱子思想轨道。经过两个多世纪,十九世纪初的日本思想世界已经由于“国学”之兴盛,进入了平田笃胤及国学者们“制造想象的共同体(日本)”的时代(31),在桂岛宣弘所谓“闭塞的自我言及”即缺乏他者的比较和对照情况下,日本对于民族国家和历史传统的自我叙述和自我强调,成为思想与学术的主流(32)。对民族、国家与历史的强调与叙述,占据了大多数思想者的注意力,而来自西洋的宗教信仰与思想,似乎处在“水波不兴”的状况中。可是,正如海老泽有道指出的(33),在漫长的“锁国”时期,尽管表面上天主教被禁绝,但是作为历史记忆,天主教的阴影却始终在日本思想世界徘徊,从令人民蹈踏十字架以表明不信仰天主教(34),实行户籍调查之“改宗”即需要提出“无人为耶稣宗门之证明”,到两百年间长崎港口对邪书的严厉查禁,日本尽管经历着德川时代的平静气氛和稳定的社会生活,但是,有过狂热的信仰热潮和经过残酷的大殉教事件之后,日本对于天主教的历史记忆却一直延续到幕末时代。即使在从本居宣长到平田笃胤视日本民族为以天皇为中心、血脉一体之国的极端民族主义背后,在水户学派以皇祖皇宗为核心的国家学说的背后(35),也许,仍然有从“蒙古来袭”到“西洋来袭”引起民族国家危机的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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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日本学者黑住真说:“(天主教的影响)甚至到维新前后,与攘夷论、国体论相关联再度浮现出来,它刺激了抱有危机意识的水户学,也刺激了维新前后佛教界的‘排耶论’,由此并产生了自我确立的意识。这一来自对抗西方天主教的思想动向,不仅在神道国教化过程中,也在近代国家思想宗教体制的形成中,都隐隐约约地涌动着。”(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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