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900343
黑洞:弘光纪事 二
1706900344
1706900345
两座城市之间的故事,多少有些神秘。
1706900346
1706900347
1644年春,它们的处境有天壤之别。一边,烽烟四起、城碎墙残、君王殒命、人心惶惶,另一边则安宁如故。截至此时,长江三角洲在满目疮痍、遍布祸乱的明末,独能置身事外,兵燹远隔,桑梓仍旧。王朝第二政治中心南京,安居乐业,街陌熙攘,秦淮河畔偎红依翠的风情丝毫未受打扰。
1706900348
1706900349
东南的静逸偏安,透过一个细节表露无遗——崇祯皇帝4月25日驾崩,足足过了十一天以至更久,南京才隐约听到点什么。诸史一致记载,5月6日(四月初一戊午),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等举行“誓师勤王”仪式。注意“勤王”二字,换言之,此时南京得到的消息,只是京师告急。真实情况却是,他们已无王可勤。勤王部队刚过长江,就在北岸的浦口停止前进,这时大概有了进一步的消息。计六奇说:
1706900350
1706900351
(三月)廿九日丁巳(5月5日),淮上始传京师陷,众犹疑信相半。[1]
1706900352
1706900353
阻止部队北上的,恐怕就是这一“淮上”消息。然而,消息内容只提到“京师陷”,未含皇帝下落,而且来源也很不可靠,使人将信将疑。究竟发生了什么,准确信息直到5月15日(四月初十丁卯)方才到达:
1706900354
1706900355
丁卯。京营李昌期至淮安,告巡抚路振飞以大行之丧。振飞集士民告以大故。[2]
1706900356
1706900357
又经过两天,同样的信息送到南京:“四月己巳(5月17日),烈皇帝凶问至南京。”[3]《国榷》则记为庚午日(5月18日)“先帝凶问至南京”[4],相差一天。对于这样特别重大的变故,理应慎之又慎加以核实,所以又经过十三天,到5月30日(四月二十五日壬午),南京官方最终完成了对噩耗的确认:“壬午……北信报确,史可法约南京诸大臣出议。”[5]
1706900358
1706900359
也就是说,东南一带普遍在旧历四月二十五日以后知悉巨变。这一时间表,证以计六奇的回忆:“四月廿七日,予在舅氏看梨园,忽闻河间、大名、真定等处相继告陷……廿八日,予下乡,乡间乱信汹汹。廿九日下午,群徴叔云:‘崇祯皇帝已缢死煤山矣。’”[6]很能吻合。
1706900360
1706900361
此时,距崇祯之死已一个月零五天。
1706900362
1706900363
倘在今天,如此惊世之变,将于几分钟内传遍环球,而三百年前却辗转月余。这固是通讯原始所致,却并不完全因此。北京距南京约一千一百公里,假如一切正常,当时条件下像这样重大的消息,以第一等的传驿方式可在三五天送达。之所以耗时多至十倍,实在是一南一北已阴阳两隔,而中原板荡,有如飞地,为溃兵、难民所充斥,一片乱世景象。
1706900364
1706900365
工部员外郎赵士锦,5月19日(四月十四日辛未)逃离北京,和方以智等结伴南归,“行旅颇艰”,“相戒勿交一语”;经过二十天,五月初五端午日到达淮抚路振飞控制下的清江浦,最后回到故乡无锡已是6月21日(五月十七夏至日)[7]。这个经历,我们可以作为崇祯凶问曲折南下的参考。
1706900366
1706900367
由赵士锦的讲述,我们还略知北变之后沿途各地的情形。从天津经沧州、德州、茌平、高唐至济宁一线,明朝统治已经解体,李自成势力则正向这些地方渗透。在德州和济宁,赵士锦都曾目睹和北京相同的闯军拷掠士大夫的场面。济宁以下,徐州、宿迁至清河(今淮安市淮阴区)间,为缓冲区;五月初四夜,赵士锦看到“烟火烛天,光同白昼”,“吾兵烧青(清)河县也”——可见对这一区域,明朝已毁城弃守。过了黄河(此时黄河入海口位于今江苏滨海县境内),清江浦以南,才在明朝实际控制中。
1706900368
1706900369
显然,在南京北面横亘着两道天然屏障,第一道黄河,第二道长江。因为它们,南京得以把自己跟战乱隔开。虽然北变音讯传来后,空气也变得紧张,南京一度戒严[8],而赵士锦从淮安乘小舟继续南归途经泰州、丹徒时,则被“防御甚严”的乡兵(民团)拒绝登岸,“刀棘相向,奸与良弗辨”[9]——一定的恐慌也许难以避免,但比之于中国其他地方,这一带看上去似乎是世外桃源。也许天险可恃,也许人们觉得作为本朝龙飞之地,这里元黄毓粹、王气犹存,是块天生的福地。
1706900370
1706900371
1706900372
1706900373
1706900375
黑洞:弘光纪事 三
1706900376
1706900377
这种感受或想象,广泛存在于人们心头,尤其北方那些宗藩、官僚、将军和富室。自从北方局势恶化以来,南逃之人便络绎于途,其中有两种人需要格外注意,一是手握重兵的武人,一是王室宗亲,他们对以后的事,都将施加重要影响。
1706900378
1706900379
早在4月中旬(旧历三月初)京师陷落以前,各宗藩就开始“弃藩南奔”,时间大致在4月10日(三月初四)左右,他们不约而同奔淮安而来。截至4月27日,淮安已出现了四位亲王,分别是来自开封的周王、来自卫辉的潞王、来自汝宁的崇王,以及领地在洛阳、数月来一直流浪的福王。
1706900380
1706900381
计六奇说,最早到达的是周王(三月十一日以前),其次福王(三月十八日),最后是潞王(三月二十一日)。[10]其他作者所记,一般是福王与潞王同时抵达。文秉《甲乙事案》则说诸藩并至,还描述了当时的场面:
1706900382
1706900383
是时,各藩俱南奔,淮抚路振飞亲驻河干,以令箭约诸藩,舟鱼贯而进。[11]
1706900384
1706900385
关于其中经过,一种说法是正月庚寅日(1644年大年初一)闯军破怀庆,暂栖于此的福王逃脱,北上卫辉依附潞王,复于三月初一随潞王南至淮安。[12]另一种说法,河南大坏后周、潞、崇三王各自逃出,在曹州汇集,由水道南下;途中,四处流浪的福王看到这支船队,“乃趋入舟边,诉履历于三王”,所幸舟中有两名太监原在福王府供职,“识故主”,为之作证,这样福王才为三王接纳,“遂同舟下淮安”,这是当时南京市民广泛口传的故事。[13]离乱之世,各种说法也许都不确凿,我们能够注意的,是福王在其中格外惨淡的处境。
1706900386
1706900387
计六奇又说,在淮安那段时间里,福王“寓湖嘴杜光绍园”,周王、潞王辄以“行舟皆泊湖嘴”[14]。这也是一个要品味的情节。虽说诸王均在流亡中,其他人却“各以宫眷随”,都还保持着亲王的派头与生活,“独福王孑然,与常应俊等数人流离漂泊”[15],“葛巾敝袍而已”[16]。福王一家是王室近支中最早的落难者,1641年春,洛阳陷落,老福王朱常洵被李自成杀而烹之。福世子自此家破人亡,以至形如乞丐,该年二月,有大臣根据河南来人所述,向崇祯皇帝汇报福世子近况:“问:世子若何。曰:世子衣不蔽体。”时在隆冬,难怪崇祯闻言为之“泣下”,“发三万一千金”派司礼太监王裕民专门前往“赍赈”[17]。1643年,崇祯批准他嗣位福王[18],但此时崇祯自己已穷于应付、捉襟见肘,嗣位只是虚号,恐怕连两年前的“三万一千金”也拿不出来了,福王实际处境不会有任何改观,依旧沦落底层,一文不名。眼下,船队驶入淮安时,周王表现阔绰,“出行赀给赏淮安各义坊”[19],以此为见面礼;反观福王,却“槖匮,贷常淓(潞王)千金以济”[20]。所借这笔钱,或即搬出舟中“寓湖嘴杜光绍园”的租住之用。大概,诸王将他捎到淮安已然不薄,继续留舟中彼此均不相宜。可以想见,身无分文、黯然离舟,连以后过日子的钱都要靠别人周济,这番光景下的福王真可谓穷途末路。据说,旬日之后,南京的大臣们前来觐见时,他是这样一副形容:
1706900388
1706900389
王角巾葛衣坐寝榻上,枕旧衾敝,帐亦不能具,随从田成诸奄布袍草履,不胜其困。[21]
1706900390
1706900391
然而,有道是“祸兮,福之所倚”。福王从花团锦簇、前呼后拥的王舟迁出上岸,孑然、伶仃地借寓杜光绍园,当时固然凄清,事后看,其命运转机似乎偏偏由此而来。那真是眨眼间峰回路转,极富戏剧性,不禁让人油然想起,唯独他的封号里有一个“福”字。
[
上一页 ]
[ :1.70690034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