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900814
黑洞:弘光纪事 四镇·武人
1706900815
1706900816
二百多年“以文抑武”体制,现在成为明朝前途中一片最大的暗礁。一边是不容动摇的祖制、国本,一边是沮抑已久、而今在现实支持下话语权突然放大,野心亦随之猛增的武人集团……此时,李自成奔命远方,满清“腥羶”也根本还没有逼近,南京却已经内伤深重。
1706900817
1706900818
1706900819
1706900820
1706900822
黑洞:弘光纪事 一
1706900823
1706900824
世上自有国家以来,便伴随武力。武力,不惟帮助国家建立,亦为其维持存在所仰仗。但武力与国家间的关系,从来有两面性——可以是拱卫、守护者,亦能成为破坏者甚至毁灭者。
1706900825
1706900826
有鉴乎此,各种类型或制度的国家,都曾设法解决这一难题;迄今来看,却没有堪称完善的方案,就连现代民主政体也不敢自诩可以高枕无忧。虽然从现实有效性观察,民主政体下武力失控的可能性极低,军人凭借武力发难、一举改变国家现状的情形,基本杜绝。但现实情形并不足以消除理论上的担忧,以美国为例,我们时常从其电影、小说等看到军方因不满现实、试借武力一逞己志的假想情节。此虽仅为文艺家的想象,但其构思与叙事却并非全无来由和依据。
1706900827
1706900828
所有国家(朝代)的创建,几乎都是行使武力的结果,一般而言,权力瓜分将体现军功的因素,从而普遍形成显赫、强大的军事贵族阶层。一位欧洲史学家这样说:
1706900829
1706900830
他们就是围绕在每一个有权势者(包括国王在内)周围的王室武士(household warriors)群体。虽然当时有各种难题困扰统治阶级,但最紧迫的问题却不是和平时期的国家或私人庄园的管理,而是设法拥有作战手段。无论于公或于私,无论是为了无忧无虑地工作,还是为了保卫生命和财产,许多世纪以来,战争一直被认为是对每一个领袖的事业的常见威胁,以及各种权力职位存在的目的。[1]
1706900831
1706900832
这些人,我们不妨大致或笼统地称他们“骑士”,虽然严格意义上“骑士”只是“最低层封建主”[2],但因其广为人知、比较通俗,我们姑且用它来指代欧洲中古时期整个的军事贵族阶层。我们知道,骑士文学是欧洲文学非常悠久的品种;例如,西班牙有熙德传说,法国有《罗兰之歌》,英国有亚瑟王和圆桌武士故事。假如你不很熟悉这些,起码听说过《堂·吉诃德》,那也是骑士文学的反讽之作。当然,更可以读一读莎士比亚历史剧,不论《约翰王》《亨利四世》《亨利五世》《理查二世》……里面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物。这些情节中,不断出现某某公爵、某某伯爵,你方唱罢我登场,正像布洛克谈到的:“虽然正式集会由于戴着王冠的国王的光临而大大增添光辉,但诗人甚至对中、低级贵族召开的最普通会议也给予慷慨的渲染”[3],这是欧洲古典文学津津乐道、颇具特色的一番炫华场景,我们中国读者往往对此有深刻印象。而此类场景的历史背景是这样的:
1706900833
1706900834
卡佩王朝初期封建割据不断加强,法国领土上存在着数十个大的封建公国和伯国,卡佩国王对他们除至多保留领主与附庸的关系外,没有任何其它控制权,他们在其领地内行使着完全独立的统治权利。这些封建公、伯国主要是诺曼底公国、勃艮第公国、阿基坦公国、布列塔尼公国……[4]
1706900835
1706900836
这是中世纪的法国,而在英格兰、意大利、德意志,情形皆相仿佛。
1706900837
1706900838
在尊贵然而孤立可怜的国王与口头宣誓效忠、实际则因为行使着独立的权力而往往飞扬跋扈的军事贵族之间,我们隐隐约约懂得何谓“既有入侵、又有内乱的反复不断的战争状态”——布洛克并且说:欧洲“一直生活于这种状态”[5]。军事贵族集团的强大,带来两个影响:一是国家稳定系数偏低,君弱臣强,王权不能有效管理国中武装力量,叛乱、纷争、冲突频繁出现;二是国家被军事贵族实权所架空,后者对国家的效忠可以只是名誉上乃至表面的,而凭借领地、城堡行军事割据之实,相对于统一、完整形态的国家,其社会经济生产和文化发展存在较多障碍,面临很大不利因素。
1706900839
1706900840
1706900841
1706900842
1706900844
黑洞:弘光纪事 二
1706900845
1706900846
中国历史由于独特的文化源头,走在另一条路上。两周期间,中国也实行与欧洲相近的“封建制”,但是,通过“周礼”亦即一套伦理规范,封国与王权、封国与封国之间去军事化,在道德框架内达成秩序的认同与信守。不过,平王东迁(前770年)起,从春秋至战国,先前的道德认同逐渐崩解,此后大约五百多年,王纲解纽、霸道兴起、天下攘乱、武力失控,此即为何孔子会屡屡梦见周公、终生以恢复周礼为己任。
1706900847
1706900848
1706900849
五百年大乱,秦国强者胜出。秦以最强武力敉平、消灭其他较弱的武力,从而建成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这一国家形态,天然地包含抑制、防止超越国家之上的武力之存在的思想,“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以为金人十二”[6]。这种认识,带着很强的中国文化和历史特色,世界其他地方,无论欧洲还是东方的蒙古、日本,均无由致之;所以,中国能够出现大一统中央集权的构想与实践,别处则不能。但秦朝虽将这一诉求表达出来,却并未找到用以支持它的架构,毁坏大城城防、收缴销毁天下兵器,都是些硬性和外化措施,仅此肯定不能真正达到目的。代之而起的汉代,开始寻找中央集权与“封建制”政治原理的不同,文、景、武三朝,贾谊、晁错、主父偃先后提出《治安策》《削藩策》《推恩令》,从思想上明确中央集权认识,与“封建制”划清界限。这是中国历史非常重要而且独具的进展,目今一般历史教科书囿于成说,用欧洲历史模式套论中国,将二千年帝制时期称为“封建社会”,而实际上,自秦代起中国就脱离于“封建”体系、进入中央集权模式。
1706900850
1706900851
而具体的形而下的制度建设,则还要经过几百年,方形完备。其中要格外注意中国选士制度的形成与变迁。《汉书·董仲舒传》说:
1706900852
1706900853
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7]
1706900854
1706900855
究竟是“自仲舒发之”抑或稍早些,或许待定,但中国政治土壤中的确长出了一株独特的幼苗,它在几个世纪间从贡举制逐渐演化到科举制,如邓嗣禹先生所论,最终定型于隋唐两代:“科举之制,肇基于隋,碻定于唐。”[8]
1706900856
1706900857
把历史对照起来,才比较容易看出名堂:在大致同样的时间段,欧洲形成了军事贵族的骑士集团,中国则生成靠笔墨吃饭的文官集团。他们成为各自的社会中坚。在欧洲,若想做人上人,得靠骁勇、征战和军功;在中国,则“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靠的是学识、德行或吟诗赋文的才具。这反映了社会结构的区别,以及权力的去向。随着“士”的阶层的生长与壮大,中国将社会权力移交给远离武力的文官政治,后者“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以武力方式构成威胁——首先当然是对帝权本身的威胁,其次,客观上人民遭受兵燹之灾的几率也大大降低,这意味着社会可以期待较长久的稳定。对此,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兵制三》里有一简明概括:“唐宋以来,文武分为两途。”[9]自从这权力模式定型以来,有一种看法就在中国扎下了根,即:“天下”虽于“马上”得之,却不能于“马上”治之。这可以简化为两个字眼,“武功”和“文治”——国家建立或改朝换代主要依靠“武功”,而社稷延存和祚运传续却取决于“文治”。
1706900858
1706900859
所以一般地,新朝代建立后,会马上着手改变“打天下”时军事系统的状态,使整个系统重组。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往往被讲述成阴谋故事。其实不然,这一情节来自中央集权政治结构内在而自发的要求,所发生的也远不是一些卓有战功的将军个人权力地位边缘化,而是整个军事系统都被重新构造。这种重新构造,每个朝代原理相同,具体方式方法不一。唐宋两朝,军权收归中央,“然其职官,内而枢密,外而阃帅州军,犹文武参用”[10],文职重臣外出领军,为全权性质,可直接带兵,亦即文臣临时变身将军,故曰“文武参用”。而在明代统治者看来这很不彻底,它进一步设计出文武“截然不相出入”的兵制:
1706900860
1706900861
文臣之督抚,虽与军事而专任节制,与兵士离而不属。是故涖军者不得计饷,计饷者不得涖军;节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节制。方自以犬牙交制,使其势不可叛。[11]
1706900862
[
上一页 ]
[ :1.70690081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