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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43 黑洞:弘光纪事 [:1706899858]
1706900844 黑洞:弘光纪事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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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46 中国历史由于独特的文化源头,走在另一条路上。两周期间,中国也实行与欧洲相近的“封建制”,但是,通过“周礼”亦即一套伦理规范,封国与王权、封国与封国之间去军事化,在道德框架内达成秩序的认同与信守。不过,平王东迁(前770年)起,从春秋至战国,先前的道德认同逐渐崩解,此后大约五百多年,王纲解纽、霸道兴起、天下攘乱、武力失控,此即为何孔子会屡屡梦见周公、终生以恢复周礼为己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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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49 五百年大乱,秦国强者胜出。秦以最强武力敉平、消灭其他较弱的武力,从而建成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这一国家形态,天然地包含抑制、防止超越国家之上的武力之存在的思想,“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以为金人十二”[6]。这种认识,带着很强的中国文化和历史特色,世界其他地方,无论欧洲还是东方的蒙古、日本,均无由致之;所以,中国能够出现大一统中央集权的构想与实践,别处则不能。但秦朝虽将这一诉求表达出来,却并未找到用以支持它的架构,毁坏大城城防、收缴销毁天下兵器,都是些硬性和外化措施,仅此肯定不能真正达到目的。代之而起的汉代,开始寻找中央集权与“封建制”政治原理的不同,文、景、武三朝,贾谊、晁错、主父偃先后提出《治安策》《削藩策》《推恩令》,从思想上明确中央集权认识,与“封建制”划清界限。这是中国历史非常重要而且独具的进展,目今一般历史教科书囿于成说,用欧洲历史模式套论中国,将二千年帝制时期称为“封建社会”,而实际上,自秦代起中国就脱离于“封建”体系、进入中央集权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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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51 而具体的形而下的制度建设,则还要经过几百年,方形完备。其中要格外注意中国选士制度的形成与变迁。《汉书·董仲舒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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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53 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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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55 究竟是“自仲舒发之”抑或稍早些,或许待定,但中国政治土壤中的确长出了一株独特的幼苗,它在几个世纪间从贡举制逐渐演化到科举制,如邓嗣禹先生所论,最终定型于隋唐两代:“科举之制,肇基于隋,碻定于唐。”[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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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57 把历史对照起来,才比较容易看出名堂:在大致同样的时间段,欧洲形成了军事贵族的骑士集团,中国则生成靠笔墨吃饭的文官集团。他们成为各自的社会中坚。在欧洲,若想做人上人,得靠骁勇、征战和军功;在中国,则“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靠的是学识、德行或吟诗赋文的才具。这反映了社会结构的区别,以及权力的去向。随着“士”的阶层的生长与壮大,中国将社会权力移交给远离武力的文官政治,后者“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以武力方式构成威胁——首先当然是对帝权本身的威胁,其次,客观上人民遭受兵燹之灾的几率也大大降低,这意味着社会可以期待较长久的稳定。对此,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兵制三》里有一简明概括:“唐宋以来,文武分为两途。”[9]自从这权力模式定型以来,有一种看法就在中国扎下了根,即:“天下”虽于“马上”得之,却不能于“马上”治之。这可以简化为两个字眼,“武功”和“文治”——国家建立或改朝换代主要依靠“武功”,而社稷延存和祚运传续却取决于“文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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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59 所以一般地,新朝代建立后,会马上着手改变“打天下”时军事系统的状态,使整个系统重组。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往往被讲述成阴谋故事。其实不然,这一情节来自中央集权政治结构内在而自发的要求,所发生的也远不是一些卓有战功的将军个人权力地位边缘化,而是整个军事系统都被重新构造。这种重新构造,每个朝代原理相同,具体方式方法不一。唐宋两朝,军权收归中央,“然其职官,内而枢密,外而阃帅州军,犹文武参用”[10],文职重臣外出领军,为全权性质,可直接带兵,亦即文臣临时变身将军,故曰“文武参用”。而在明代统治者看来这很不彻底,它进一步设计出文武“截然不相出入”的兵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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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61 文臣之督抚,虽与军事而专任节制,与兵士离而不属。是故涖军者不得计饷,计饷者不得涖军;节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节制。方自以犬牙交制,使其势不可叛。[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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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63 简言之,明军领导管理有两个并存的层面,一为文官系统的督抚,一为武臣系统的总兵、参将等。前者管控后者而不与部队发生任何直接关系,后者领兵而接受前者的指令。这种设计,目的不言而喻:分散武力的领导权。问题是,怎么做到这一点?我们发现关键在于这句话:“涖军者不得计饷,计饷者不得涖军。”换言之,把权力加以切割,交给一些人财权而不给他们兵权,交给一些人兵权而又不给他们财权。古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明朝正是将“兵马”和“粮草”拆解成互不相干的两块,有“兵马”者无“粮草”,有“粮草”者无“兵马”。如此一来,谁也不能单独控制武力,非于彼此依赖的同时,又彼此牵制不可。在此,明朝统治者很会动脑筋,想出的办法颇为巧妙。当然,决定性因素还是中央集权体制,没有这样一种财赋尽归中央的体制,显然无从以“粮草”来控制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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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65 某种意义上,明代确实做到了“使其势不可叛”,近三百年中,不是没有能征善战的将军,却没有真正的军事强人。武力之于国家那历来的两面性,似乎成功地变成了一面——只有顺应国家需要的一面,而无危害、破坏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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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71 黑洞:弘光纪事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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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73 可惜,世上无十全十美之事。虽然武力之于国家的两面性似乎被化解,但这化解方式本身却有自己的两面性。“节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节制”,承平状态下可有效防范武力失控,可一旦国家面临较严重的外患或内忧,所带来的问题恰恰也就是不能有效控制武力。因为,真正需要用兵的时候,“节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节制”势必是内耗与掣肘。不单如此,“节制者”、“操兵者”两种角色长期定向化,还阻断了健全军事家的产生。此即黄宗羲指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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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75 夫天下有不可叛之人,未尝有不可叛之法。杜牧所谓“圣贤才能多闻博识之士”,此不可叛之人也。豪猪健狗之徒,不识礼义,轻去就,缓则受吾节制,指顾簿书之间,急则拥兵自重,节制之人自然随之上下。试观崇祯时,督抚曾有不为大帅驱使者乎?此时法未尝不在,未见其不可叛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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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77 但他只讲了某一面的情形,还有另一面,亦即“节制者”不知兵。在以文抑武的军事系统中,文官出身的督抚都是些读着圣贤书、念着“子曰诗云”长大的进士,派他们去“节制”那些带兵打仗的将军,寻常剿讨小股毛贼也许还看不出来什么,狼烟四起、遇到大规模战事时,局面实在不免荒唐;既然不知兵,实际上,他们也很难“不为大帅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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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79 帝制中国,无论统治者还是老百姓,都从“文武分途”或者说文官政治结构受益,国家安定,生产能够保持,文明的脚步较少受干扰,这些都应看到和承认。一直到十八世纪,中国的经济在全球鳌头独占,与从制度上有效抑制武力的破坏性有极大关系。不过,正像一开始所说,国家与武力这对难兄难弟的矛盾,没有尽善尽美的解决方案,相对较好的方案,也必然存在不足。从帝制中国的情形看,自从晋、唐经历最后两次严重内乱而终于找到有效抑制武力破坏性的制度后,宋、明两大朝代因内部武力失控而起的危机均不再至,董卓、安禄山式枭雄销声匿迹,它们最后覆亡无一例外由外族入侵所致,这也绝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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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81 问题正在于,当内部武力失控的可能大为削弱时,国家整体军事能力和效率必然随之下降。其害处,承平之世丝毫看不出来,一旦“有事”,虎皮羊质、外强中干的真相便会暴露。宋、明脆败于西夏、金、蒙古、满清诸外族,一直以来被归之于后者武力超强。这固然未为无理,但人们谈得很不够的,其实是宋、明自身军事机体何其虚弱、不堪一击。这两个朝代几乎不能赢得任何一场战争,虽然局部来看它们并不乏军事奇才和英雄人物,杨家将也罢、岳家军也罢、戚继光也罢,但置诸整体,宋朝、明朝在军事中的表现皆属低能。归根结底,这不应到个人身上找原因,而是制度使然。以文抑武,不光严重制约军队的战斗力,还使得军事领域掺杂、充斥着官场政治的各种阴谋气息,在潘洪如何陷害杨继业、秦桧如何损毁岳飞、北京官场如何倾轧袁崇焕……这类故事中,有着宋、明两代军事机器的典型特征和原理。简言之,“无事”时它的确十分有效地消融了导致军事强人产生的能量,然而“有事”时它却恰恰销蚀了国家对于高效军事组织和伟大将领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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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83 我们从明代可以看到,它绝非在朝代尾声才暴露自己军事上的低能。1449年,明英宗朱祁镇率五十万大军,对蒙古瓦剌也先部玩“御驾亲征”,结果于土木堡(今河北怀来附近)五十万人马全军覆没,朱祁镇本人被活捉而去。这么一出喜剧,固是皇帝胡闹所致,但五十万明朝正规军一触即溃,委实超乎想象。皇家的《英宗实录》这么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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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85 壬戌,车驾欲启行,以虏骑绕营窥伺,复止不行。虏诈退,王振矫命抬营行就水,虏见我阵动,四面冲突而来,我军遂大溃,虏邀车驾北行。[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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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87 并没发生战斗,对方只一冲,明军“遂大溃”,威风八面的大明皇帝也就被人“邀车驾北行”(俘虏)了,五十万大军根本是纸老虎,或者连纸老虎也不算。诸多迹象表明,明朝之能维持二百五十年左右的国泰民安,很大程度是因周边没有强敌。十四世纪蒙古人崩溃以后,完全退回游牧原形——他们本质上不适应国家形态,此时终于恢复本性,四分五裂,在广邈原野上东驰西骋,唯以劫掠为能事;历来是中国心腹之患的北方一线,由此暂为虚壑,直到万历年间努尔哈赤统一建州五部,北部重新出现一个蛮族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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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89 崇祯初年以来,内忧与外患并起,督抚+大帅的结构在内外两线都暴露出同样的问题:承平状态下的稳然可控,一经实战考验,被证明彻底失控。洪承畴战败、被俘、投降,是这当中有代表性的典型事例。当时,以“兵部尚书兼副都御史、总督蓟辽军务”身份来到辽东的洪承畴,在松山之战中为诸将所弃,大同总兵王朴率先遁去,在十三万大军中引起连锁反应,“于是各帅争驰,马步自相蹂践,弓甲遍野。”[14]之后,洪承畴带着仅剩的由他直接指挥的万余孤军,困守松山半年,终于投降。大致,整个崇祯朝的军事失利如出一辙,剔除其他因素,都因督抚+大帅这一结构造成军事行动实际不可控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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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91 眼下,来到朱由崧领衔的弘光朝。即位之始,他发下“敢辞薪胆之瘁,誓图俘馘之功”的狠誓。君仇国辱须报,疆土亟待恢复。单论数量,此时明朝尚拥兵百万以上,比敌人只强不弱,朱由崧发下那样誓言,也算有根有据。问题是,祖宗制度摆在那儿,偏瘫的明朝若想起死回生,弘光君臣非玩出点新花样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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