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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41 黑洞:弘光纪事 [:1706899901]
1706903242 黑洞:弘光纪事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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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44 大学时,偶读袁宏道尺牍一件,喜其文字,随手抄在本子上,中有句云:“钱谷多如牛毛,人情茫如风影,过客积如蚊虫,官长尊如阎老。”[1]当时,对“钱谷”两字似懂非懂,却未求甚解,以望文生义的方法囫囵了之。后因屡屡见之,终于去查《辞源》,乃知“钱谷”本指钱币和米粮,引申出来,辄为赋税,也转而代指官府中从事钱粮会计工作的幕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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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46 “钱谷多如牛毛”,或者解为赋税繁重,或者解为赋税繁重致相关胥吏众多,皆可。联系实际,袁宏道信中有此一句并非偶然。该信写于万历二十三年乙未(1595),那时袁宏道刚中进士不久,头一回做官,在吴县当县令,没多久,就辞职不干了。稔于明史者知道,万历年间,正是明朝赋税走向横征暴敛的开端。我们从袁宏道此信,也可略为推知他迅速辞官的原由;其中之一,大概是不耐向百姓征敛的烦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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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48 袁宏道不妨一走了之,明朝赋税加剧的势头却未尝停歇,以后五十年间愈演愈烈。这次做“弘光”系列,追索明朝灭亡的轨迹,笔者于其间感受最强烈的,尚非人们就这段历史通常热议的道德问题、政治问题、文化问题和民族冲突问题,而主要是财政问题。在这一点上,王朝陷入一个大泥塘,一种恶性循环。而其原因,则困惑难解。自然界有些吐丝类动物,除一般熟知的蜘蛛、春蚕,据说希腊有吐丝蛇,南美有吐丝猫、吐丝蛙。以我看来,明朝晚期财政仿佛也有此奇特功能,只不过动物吐丝通常作为捕猎的手段,在明朝,却是自我缠绕,越缠越紧,直到使自己窒息。奇怪的是,既没有人逼它如此,它也尽有其他选择,然而终其最后却一意孤行,未思别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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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50 关于明朝天下为清人所夺,我一直存有诸多茫然:富国为何输给了穷国?强国为何被弱国所亡?落后国家为何战胜先进国家?发达生产力为何斗不过原始生产力?低级文明为何击败了高级文明?其方方面面,均有乖于我们的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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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52 这两个对手——如果算得上对手——彼此反差有多大?我们来看万历初年成书的《殊域周咨录》对建州女真生活形态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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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54 建州颇类开原,旧俗其脑温江上自海西下至黑龙江谓之生女直,略事耕种,聚会为礼,人持烧酒一鱼胞,席地歌饮,少有忿争,弯弓相射。可汗以下以桦皮为屋。行则驮载,止则张架以居。养马弋猎为生。其阿迷江至撒鲁江颇类河西,乘五板船疾行江中。乞列迷有四种,性柔刻贪狡,捕鱼为食,著直筒衣,暑用鱼皮,寒用狗皮,不识五谷,惟狗至多,耕田供食皆用之。死者刳腹焚之,以灰烬夹于木末植之。乞里迷去奴儿干三千余里,一种曰女直野人,性刚而贪,文面椎髺,帽缀红缨,衣绿綵组,惟袴不槿。妇人帽垂珠珞,衣缀铜铃,射山为食,暑则野居,寒则室处。一种曰北山野人,乘鹿出入。又一种住平土屋,屋脊开孔,以梯出入,卧以草铺,类狗窝。一苦兀,在奴儿干海东,人身多毛,戴熊皮,衣花布,亲死刳肠胃,曝干负之,饮食必祭,三年后弃之。其邻有吉里逃,男少女多,女始生,先定以狗,十岁即娶,食惟腥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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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56 作者严从简,嘉靖间任行人司行人,相当于明朝的职业外交家。他的描述虽不免夹杂着汉族优越感,或受到《山海经》志异述奇风格的影响,以致多少有些过分渲染。但正像书名表示的,《殊域周咨录》的编撰,是备皇帝就涉外事务咨政之用,其基本文献价值是有保障的,一直以来,也确被目为明代重要的涉外史料。将以上描述去粗取精,我们从中可获如下主要信息:晚至嘉靖年间,白山黑水间的女真人仍以渔猎为主,只有极初步的耕种;衣食起居,都还迹近原始状态;社会简单,文化蒙昧。此前,作者还引述了来自《后汉书》《北史》《文献通考》和《元志》等四种旧文献对该地文明状况的记载,如“冬则厚涂豕膏(猪油)御寒,夏则裸袒尺布蔽体”,“臭秽不洁,作厕于中,环之而居”,“以尿洗面。婚嫁男就女家”,“秋冬死,以尸饵貂(将逝者之肉作为捕貂的诱饵)”,“无市井城郭,逐水草为居”等,可见东汉至明代嘉靖这一千多年,该地虽非没有进化,但进化相当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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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58 按这样的描述,两者在物质和精神文明上落差之大,何啻万里?若置今日,即最发达与最不发达国家之间,也难找到相埒的情形。可历时不足百年,花团锦簇的天朝上国,居然被“暑用鱼皮、寒用狗皮”,不识五谷、以狗耕田、以鱼胞盛酒的野蛮部落所吞。这结果,虽令“天方夜谭”黯然失色,却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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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60 其夸张程度,打个比方,犹如当今头号富强之邦美利坚合众国,被加勒比某个小小近邻所灭。这种情形,不要说作为现实,就算我们身边有人当做假设提出,也会被视为痴人梦语。但十六世纪晚期至十七世纪中叶中国历史的那次巨变,实际就是如此,乃至尤有过之。何以见得?我们且借弗兰克名著《白银资本》所绘当时世界经济版图略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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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62 另一个甚至更为“核心”的经济体是中国。它的这种更为核心的地位是基于它在工业、农业、(水路)运输和贸易方面所拥有的绝对与相对的更大的生产力。中国的这种更大的、实际上是世界经济中最大的生产力、竞争力及中心地位表现为,它的贸易保持着最大的顺差。这种贸易顺差主要基于它的丝绸和瓷器出口在世界经济中的主导地位,另外它还出口黄金、银钱以及后来的茶叶。这些出口商品反过来使中国成为世界白银的“终极秘窖”。世界白银流向中国,以平衡中国几乎永远保持着的出口顺差。当然,中国完全有能力满足自身对白银的无厌“需求”,因为对于世界经济中其他地方始终需求的进口商品,中国也有一个永不枯竭的供给来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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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64 弗兰克说,直到十八世纪中期,中国在世界经济中的独大地位,无人可以撼动。今天美国所拥有的实力,当时中国即使不更强,至少不比它差。一边是“世界经济中最大的生产力、竞争力及中心地位”,一边是“以桦皮为屋。行则驮载,止则张架以居”。这两者的关系,如形容为泰坦尼克巨轮之于小舢板,大约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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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66 泰坦尼克号因被冰山撞沉,多少不失悲剧的意味。明朝却是在小舢板触碰之下,散架解体,简直叫人哭笑不得。但我们的误区可能在于过分强调了结果。关于结果,笔者认为满清其实是地道的“摘桃者”。姑不论攻破北京、逼死崇祯、将明朝彻底变成“危房”的,乃是李自成大顺军,而且无论此前此后,明朝这个“豆腐渣工程”的晚期症状都暴露无遗,大厦将倾、朽木难支,每个角落发出让人心惊肉跳的喀喀喇喇的声响,满清所要做的,不过是走到近旁跺一跺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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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68 归根结蒂,明朝的崩坏无自外力,而死于自我溃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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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70 这种溃烂,非朝夕可致,而有长期和内在的过程。其次,对它的观察不能停留在表面,停留在那些有形的现象和集中爆发的事态上,比如,党争、玩职、朝政失控、盗寇横生之类。中国人由于历史认知力的局限与偏差,注意力往往放在现象的层面,而忽视逻辑的层面。非等事情发展和暴露于表面,方能觉察,而实际上,病根早已植下,却迟迟不被认识。所导致的情形,往往头疼医头、脚痛治脚,等真正发现根由所在,仓猝欲加挽回和补救,辄为时已晚,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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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72 原因是中国的政治观、历史观,形而上学倾向严重,过于看重高蹈虚衍的义理,追求政治词语、道德词语的漂亮与堂皇,以为这就可以感化天下、稳定人心,而不在意社会的切实改善。远的不说,近处我们即曾亲有体验——1957至1977的二十年,当代中国正是在抽象崇高的口号中度过,每年都自认“形势大好,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好”,实际上,明明有一系列经济数字摆在那里,提示着相反的现实,当权者却吝其青眼。所以,满口仁义道德,往往却与现实真况隔之甚远。有人说,数字亦不足信,因为数字能造假。不错,数字可以造假,甚至很常见,然而,数字终究是相关联的整体,造假者可编造其一部分,却不能将整个数字都做成假的,以致天衣无缝。就此而言,数字即便被造假,到头来它也会以某种方式,为我们指示哪些地方曾遭涂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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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74 因此有关明末的历史变故,本文将回到数字,从具体的财政环节入手,观察世态、提取细节、梳理问题。最终我们也许发现,在一堆貌似杂乱无章而枯燥的数字中,所见所得更胜于各种叠床架屋的宏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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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79 黑洞:弘光纪事 [:1706899902]
1706903280 黑洞:弘光纪事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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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82 人类一到了有国家的阶段,就发生财政这个环节。因为,一来国家存在共同利益,二来国家需要管理而管理又需要经费,故而财政的发生是免不了的。那么,国家财政从何而来?当然不会凭空而降,一分一厘都来自劳动者,每个劳动者把自己劳动成果交出一部分,共同形成了国家财政。换言之,国家财政源于税收,古代中国称之为赋税。赋税一词,原本是两个单独的字,以后逐渐并称,但自历史过程言,先有赋后有税,而且含意也不同,略作辨析可了解更多的历史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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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84 1920年初,胡适与胡汉民、廖仲恺之间,就井田制问题往还过几通书信,其中有如下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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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86 古代赋而不税。赋是地力(书中误印为“地方”,我们代为更正)所出,平时的贡赋,同用兵时的“出车徒,给徭役”,都是赋。税是地租——纯粹的Land tax。古代但赋地力,不征地租。后来大概因为国用不足,于赋之外另加收地租,这叫做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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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88 他所讲的“古代”,比我们现在一般所称早很多,起码在春秋以前,亦即早期国家时期。“赋而不税”的意思,是当时只有赋还没有税。不过“但赋地力,不征地租”这句话,中间缺少一些环节,乍看不易理解;而胡适随后的解释也不完全恰当——之所以在赋以外又出现了税,原因并非“国用不足”,主要是“公田”之外出现一定规模的“私田”,对于后者,国家以收取租费的方式加以承认,并使之与前者相区别,这便是起初税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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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290 我们应注意“赋”这个字的古义,与兵、行伍、兵役相通。《论语·公冶长》:“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朱熹注解说:“赋,兵也,古者以田赋出兵,故谓兵为赋,《春秋传》所谓‘悉索敝赋’是也。”[5]又,《周礼·地官·小司徒》:“以任地事而令贡赋。”郑玄注解说:“贡谓九谷山泽之材也,赋谓出车徒给繇役也。”[6]胡适所论就是据这一句。其实,我们留心一下“赋”字的组成——一个“贝”加一个“武”——即略知它的原意。贝壳在文明早期曾用作货币,以“贝”为偏旁的字一般都与财物有关,故而“贝”、“武”为伍,无非是以财助武。由此可见,赋最初产生时,理由也是堂堂正正的:国家乃利益共同体,它向人民提供保护,人民也须一齐出力使国家拥有这种能力。怎样出力呢?一是物力,如粮食、车辆、工具、布帛等各种物资(货币发达后,也包括金钱);一是人力,包括服兵役或被征为劳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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