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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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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明末财政,历来谈得最多的是拮据。无论在当时臣工奏章,还是后人史论中,缺饷、逋欠、灾减之类字眼,随处可见。这些,都突出了一个“无”,令人们注意力容易放在所谓“困难”上,进而把原因归之于动乱、战争、天灾等“客观因素”或“不可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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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明末财政问题的症结并不在此,比所谓“困难”更严重的,是“乱”。它比较隐蔽,内在于体制之中,缺乏透明性,极易被所谓“困难”所掩盖。战争消耗多少、一年赋税欠收多少、天灾造成粮食减产多少,这些数字可以统计出来,明明白白摆在那儿。但是,有多少钱因制度之故暗中化于无形,不单普通民众不知道,甚至连政权及其官僚系统本身往往也不清楚。这是最可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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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申五月二十六日,御史米寿图疏论“清核钱粮”。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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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兴以来,民间搜括已尽,库藏空虚已极,今加派已荷新谕蠲免,而朝廷之有仍还之朝廷。如先帝发造舡银两,果否造舡若干?费银若干?余银若干?如发兴屯银两,今屯未兴而原银化为乌有。若置之不问,亦可惜矣。诸如此类者,当察明清理,为兵饷之用……今后不论是何衙门,有一官便有一官职掌,不得坐耗储糈,见害则避,见利则趋,须改弦易辙,实心为国雪耻复仇,以尽臣职。[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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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出的问题非常值得注意:许多钱下落不明且不被追究,成为无头账。从他的叙述,我们发现两点:第一,不是贪污造成(虽然可能存在贪污),而是制度混乱所致,疏漏百出,支取、投放之后并不随以严格的审计;第二,这里只举了军队造船、屯田用银两个例子,但推而可知必不限于此——制度相同,既然此处稀松,他处也绝无严谨周到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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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情形。例如乙酉年二月二十二日,御史郑瑜纠朱大典先前任漕抚时“侵赃百万”。圣旨批答:“朱大典创立军营,所养士马岂容枵腹?岁饷几何?不必妄计。”[137]郑瑜所纠固然有不属实的可能(不负责任或出于派系的纠弹并不少见),但圣旨的批答也实在糊涂得紧。糊涂之一,仅凭推测、未经核实,即假定那笔钱用于军饷开支;糊涂之二,就算用于军饷,漕银是漕银,军饷是军饷,两笔款子应按规程各自收发,岂能随意混淆、处置?这都显示制度本身太过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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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象显现于财政,但根子在别处。如果朝廷能够认识到手中钱一毫一厘都来自百姓——像本文开始所说——国家的作用不过是汇聚民力、代为管理并使之用于国家共同利益,它还会这样玩忽人民钱物吗?问题就在于朝廷把人民的钱,看成了自己的钱,怎么用都是它的自由,糟蹋掉也可以不负任何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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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不足是一回事,浊乱是另一回事;不足虽然堪忧,浊乱却能致命。在浊乱的制度下,钱再多也毫无意义,它们也许花得全不是地方,也许相当一部分被挥霍、浪费和私吞。相反,即便不足但管理有序、使用恰当,却仍可切实办成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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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浊乱带来巨大弊端,为何不采取健全、严谨的制度加以克服?答案也简单:浊乱,其实是被喜欢和需要的。世上立权为私的制度,往往有意留下一些不周密、潦草、含混之处,给“特权”以回旋空间。专制政体喜欢人治、回避法治,归根到底即因法治会剥夺某种特殊的“自由”,人治则有利于保存这种“自由”,使一小部分人最大限度享受权力带来的利益。因此从经济上讲,专制政体就是通过掌控权力,确保少数人利益集团在社会分配秩序中的优先地位不被动摇。这种循权力大小搭建起来的分配秩序,完全比照着弱肉强食的动物法则。首先,在自己和人民之间,划出一道界限,形成单独的圈子,来分享比人民大得多的利益。其次,在他们内部,也有一些默认的规则。比如,君权强固时由皇帝及其亲眷攫取最大好处;君权羸弱时,主要利益份额向权臣转移,后者因此得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疯狂捞取的黄金时间——历史上,这种时间通常出现在王朝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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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明朝中期到晚期,便一直保持着两个势头。一是贪欲本身在提速,二是贪欲的主体逐渐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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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六十七“亲王禄赐考”、“各府禄米”、“诸子公主岁供之数”,载有自国初至嘉靖之间,皇族岁贡、赏赐等钱物额度的变化和比对。《明史》食货志也记载着“仁、宣以来,乞请渐广”,至宪宗“皇庄之名由此始”,大量田亩被皇室、宗藩侵夺的具体数据。[138]对里面的数据略事研究,就可清楚看见贪欲提速的轨迹:大致,中期以前虽一直也在上升,但趋势尚缓,中期起突然加速,历正德、嘉靖、万历三朝,逐浪而高,万历末年登峰造极。万历皇帝一生的聚敛事业,斩获惊人,殊为尽兴。然而达此成就的同时,他也使朱姓皇朝千疮百孔,遍体溃烂,很多史家同意这样的结论:明朝之亡,亡于万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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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有句名言:“朕非亡国之君,诸臣尽亡国之臣耳。”[139]貌似警人耳目,却从根子上便错了。他光顾给自己打分,觉得算不上亡国之君,却忘掉之前几位皇帝都很有亡国天分,早把亡国之事办得差不多。到崇祯这儿,猛然发觉祖宗基业完蛋在即,试图不当亡国之君,却为时已晚。所谓“臣尽亡国之臣”,想把责任一古脑儿推到臣属身上,实在并不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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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自然界道理相同,狮子垂垂老矣或力所不支时,次一等的掠食者也就开始大显身手。他们一直垂涎欲滴地等着,眼下岂容坐失良机?这个次级贪忮系统接替皇族贪忮系统开始疯狂运转的标志,是魏忠贤集团出现。魏忠贤有如一团酵母,汇集了官僚阶层的各种腐败菌群,以最快的速度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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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从此进入君弱臣强、臣贪甚于君贪的格局,从天启、崇祯到弘光,都是如此。喜欢当木匠的天启皇帝,完全被魏忠贤玩于股掌。崇祯皇帝似乎强势,不断砍大臣脑袋,但这仅为表象而已。别的不说,那位两次入阁拜相的周延儒,“贿来不逆,贿歉不责。故门人亲故,自贿及为人行贿,不拒也。”[140]不光本人受贿,兄弟受贿,连兄弟的亲家翁也大肆招贿:“路礼曹迈,与正仪(周延儒之弟)为儿女姻,复为招摇,候选候考者多趋焉。于是有以七千求词林,五千求科,三千求道者。迈寻改吏部。”[141]索性直接从礼科调到吏部,专司干部人事任用。又如皇家特务机关东厂,其办案人员的方式是“择肥而攀,俟罄掳既饱,然后呈厂”。[142]亦如皇帝心腹锦衣卫,《三垣笔记》记其金吾吴孟明,“缓于害人,而急于得贿”,下面报来某案,并不直接捕人,“必故泄其名,沿门索赂,赂饱乃止。”[143]甚至相互配合,形成“索贿一条龙”。当时一个很有名的言官吴昌时(后被处决),就和东厂达成默契,凡因行贿受贿受到侦缉的,先通报吴,由吴前去索数千金“方免”。更有甚者,吴昌时对此不但不隐讳,反而洋洋得意,屡对人言,李清说他就亲眼曾见。[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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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弘光,君弱臣强格局益发明显。此时,权力集团作为一个饕餮团伙,权臣已据主席,君上反而叨陪末座,只是从中取一杯羮而已。朱由崧并非不欲多得,问题是得不到。天下之坏,令他处处须仰仗权臣;皇位得之于此,苟安复得之于此,哪里能讨价还价?九月二十八日,当淮扬巡抚田仰受大帅刘泽清怂恿,额外替后者“请饷”时,朱由崧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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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饷额不满五百万,江北已给三百六十万,岂能以有限之财,供无已之求?田仰着与刘泽清从常措办。[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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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不掩怏怏,显出心理的不平衡。这种不平衡,看看朱由崧迎接母后及为自己办婚事时,在花钱上如何不能畅怀,即不难了解。从头到尾,朱由崧没有当过一天“像样”的皇帝,不论在权力上,还是金钱和享乐上。他留下了不好的名声,然而加以核实,无非是看看戏以及太后蒞临前派人到民间“征女”。坊间传说他在宫中如何纵淫腐化,据李清讲皆为不实之词。当然,并非他不想那样。他也曾派人到各省直接搞钱,但实际搞到多少又是另一回事。他最后作为俘虏从芜湖押回南京时,“以无幔小轿入城,首蒙包头,身衣蓝布衣,以油扇掩面”[146],这寒酸的形象,仿佛又回到一年前作为福王被迎至南京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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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观众权臣,却风光无限。其中,武臣大帅俨然一方诸侯,享受独立王国待遇,赋税独吞,过着帝王般生活。“时武臣各占分地,赋入不以上供,恣其所用”[147]。有人对此提出批评,然而设四镇时却明确宣布,那是强势的将军们“理应”得到的。他们中较好者如高杰,心中还有职责,愿以所积用于军务、积极北进。但这仅为个例,其余武臣,全都只顾穷奢极欲,而且没有止境。最肆无忌惮的是刘泽清,他在淮安“大兴土木,深邃壮丽,日费千金”[148],“四时之室具备,僭拟皇居”[149],规制比照皇宫。甲申年秋收后,各镇臣立即展开疯狂掠夺,御史郝锦奏:“各镇分队于村落打粮,刘泽清尤狠,扫掠民间几尽。”[150]但恰恰此人,偏偏还要哭穷,唆使地方官为他额外“请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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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四镇所拥特权,别的武臣不免妒嫉而加攀比。七月十四日,操江(长江防务及水师统帅)刘孔昭上疏要求增加经费,特意详细援引四镇军饷额度,及“田土听其开垦,山泽听其开采,仍许于境内招商收税”等优厚政策,加以对照,大谈自己的困难,如何“水师与陆师不同”,又如何“今日防江甚于防边”,总之,担子既比四镇重,兵饷亦应比四镇优;并抱怨此前两次致函有关方面,而“旬日以来,未见议复”。[151]实际上,操江大人并无意于江防,而只是借题捞一把。后来,弘光从南京出奔,想投靠他,他闭关不纳,随即自己逃走,“自太平掠舟顺流而东”,“满载白粮入海”[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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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职要员,无军饷可侵吞,亦无收税、“打粮”之特权,却有官爵可卖。关于阮大铖如何“贿足而用”,我们已在别处备说颇详,这里再举一例。有一次,他对人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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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选某某,以二千金相送,推之不去。往我居省垣时,两人各送一卮,皆白物(银质)耳,今则黄(金质)爵,不纳不已。[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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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之不去”和“不纳不已”,既画尽阮氏之厚颜,亦极写朝中贿风之炽。阮大铖有一个帮手,亦即赖彼之力当上吏部尚书的张捷:“是时张捷秉铨,部务皆阮大铖一手握定,而选郎以贪黩济之,吏道庞杂已甚。”[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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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阮大铖虽称巨贪,却并非弘光朝官风的典型。因为他一面贪忮,一面还搞党争,卷在意识形态当中。典型的弘光官僚,应是马士英一类。官场争斗,一般意在政治,而马士英积极争权,却纯为夺利。他政治野心的脚本上,只写着一个字:“钱”;所谓“争权夺利”,到他这儿才真正归于一体。他奋勇出头拥立福王、以重兵胁迫朝廷撵走史可法、与阮大铖结盟等,都没有多少意识形态色彩,并非要搞“路线斗争”,只是抢下权柄以便搞钱。他对政治立场并不关心,祁彪佳被阮大铖排挤辞职时,他托人带口信,清楚表明了这一点;一切人和事,只要不有碍他搞钱就好。他任首辅后,呼朋引类,资源共享,周围迅速形成一个贪贿集团。六月十三日,吕大器下台前告了马士英一状,历数“其子铜臭为都督,女弟夫未履行阵为总戎,婣娅(即姻娅,婣同姻,泛指姻亲)越其杰、田仰、杨文骢先朝罪人,尽登膴仕(即高官厚禄。这里连同前半句,用《诗·小雅·节南山》典:‘琐琐姻亚,则无膴仕。’)乱名器。”[155]只要沾亲带故,俱委肥缺,而此时距他得位才不过一个来月。有个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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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士英黩货无厌,贿赂千名百品,日令僧利根次其高下。总宪李沾进带,士英不之重也,嘱利根誉为至宝,士英转以献帝,亦嘱中宫赞其非常,帝每束以视朝。[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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