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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180 黑洞:弘光纪事 [:1706899916]
1706904181 黑洞:弘光纪事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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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183 不单不操心,在北方,朝廷崩解之后的乱世,还被当做短暂的机会加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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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185 虽然同样压榨严重,但因土地瘠薄,气候较差,物产不足,北方百姓生存普遍比南方更难。这也就是为什么暴乱会在北方发展壮大。在中国,加入暴民行列,几乎都是走投无路、万不得已,但凡尚存一点余地,就不致有此决断。换言之,李自成百万之众,仅为最不堪生活的一小部分赤贫之民,这以外,介于一贫如洗与尚可挣扎、能忍与忍无可忍之间,人数更多。他们只须很小的理由,就会回避直接变身为“草寇”。骨子里中国民众都不愿而且惧怕惹事,但这不表示心中不藏着不满与怨恨。所谓“良民”,只产生于幸福、合理的社会;在严重不公平的社会中,本质上没有“良民”。之所以很多人保持着“良民”表象,没有一变而为“暴民”,不过是他们在忍气吞声与铤而走险之间进行着换算,如果得不偿失,大多数人就都选择忍耐。显而易见,忍耐虽苦,却至少性命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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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187 不过,这以某种平衡未曾失去或被打破为前提,比如说统治秩序的存在。在好社会中,绝大多数人有自觉遵守法度的意愿,他们认为,制度不仅对自己形成直接保障,即便其中某些限制,其实也是从反方向体现了自己的利益。相反在劣坏的社会,如果人们尽力不触碰法度,通常不是出于拥戴和主动遵守,而是因为惧怕;一旦不必惧怕,法度便立刻显出可笑和空洞的样子,成为众人亟欲突围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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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189 甲申国变后就出现了这一幕。崇祯死亡消息传开,一夜之间,京畿周遭立即“盗贼横生”。闯军占领北京的后期,军纪失控,抢淫频发,史家多有述载。但实际上,京城并非最乱的地域,真正乱得无法收拾的,是河北、山西、山东、河南四省的广大乡村。这些地方,一时成为真空,法度荡然;无数介于一贫如洗与尚可挣扎、能忍与忍无可忍之间的民众,有如挣开束缚,趁机大行劫掠。如果说北京城内大顺军队将卒所为,尚属有组织的报复,则广邈乡间的情形,完全是无组织的混乱。平时隐忍压抑的乡民,此时一无所忌,纷纷变身为不曾加入起义军的自发乱民。可以说,在这一刻,没有庶民为崇祯之死如丧考妣,相反,倒被证明根本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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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191 乱民劫掠的对象,主要不是本地富户。后者一般蓄有家丁,庄园也筑有围堡,足以抵挡无组织的自发乱民。同时,中国乡村庞大严密的宗族关系,也发挥了令乱民“兔子不吃窝边草”的作用。因此,受害者多是因战乱而生的大量逃亡者。这些人中,有不少官吏、儒生和商人甚至王族,想象中往往携有浮财,是很好的洗劫对象——之所以说“想象中”,是因很多人仓皇而逃,实际已不名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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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193 例如边大绶。他最有名的事迹,是崇祯十五年在米脂县令任上,毁李自成祖父、父亲之墓,将骸骨“尽数伐掘”“聚火烧化”。甲申时,他已回到河北任丘老家,与人“密谋欲兴义师”。四月底,闯军自北京溃退,一股部队出现在任丘,将边大绶捉住,五月初一启程押往太原。在途凡七日,清兵追击迫近,边大绶乘隙逃出。后来他将这段经历记为一文,题《虎口余生纪》[8]。后半部分,记从闯军逃脱后,孤身还家,一路亲睹亲历“土贼”遍地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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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195 遇二乡民持梃,盖抢营者,询余何来。余诡云:“亦搜物者。”舍之而南。余北走不百步许,闻后面喊声,意追者至,停步伺之,则四五伧父(村夫),各执枪棒,围余曰:“汝从贼来耶?”余应曰:“我逃难耳。”索财物,余曰:“赤身财与何藏!”尽上下与之,换破衣二件,仅蔽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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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197 之后昼伏夜出,白天藏身废弃窑洞,“月出甚高,余始敢出穴,不辨东西,视月所向,攀缘上下。经墟墓涧泽中,磷光萤焰,殊非人境”。沿途讨饭果腹,“凡经由土寇之丛薮处,余已作乞丐形,无阻挠者”。二十天后,终于接近故乡,在肃宁县西柳村遇见一位亲戚,这才换掉乞丐装,并留宿。睡了一夜,“黎明,闻炮声震天,乃土贼为乱,阖乡戒严,傍午始息。”俟其回到家中,已五月二十九日,“计被执时,正满一月。”[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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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199 边大绶所经历的,在当时北方四省极为普遍。《明季南略》称“遍地皆白棒手与官兵抢夺,实甚于贼”。[11]所谓白棒手,是徒执一棍、到处行劫者。赵士锦四月十四日从东便门逃出北京,与人结伴南还。“至天津十里许,过一村,其居民遥望予同行辈有七十余骑,遂远避高阜上。予等为言,予辈实南下者,非不良人也。”[12]可见情形纷乱如麻,到处有强人出没。这种乱象,过了黄河始有缓减,但整个长江以北,气氛仍极紧张,各乡由士绅出面组织民团,护村巡寨。这些民兵神经紧绷,常有过激反应;赵士锦写道:“泰州城外,乡兵防御甚严。舟至即刀棘相向,奸与良弗辨也。”[13]同行者居然有两人因此命丧黄泉,赵士锦本人腰部受重伤,强撑回到常熟家中,养伤百日始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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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01 每当王朝终末,中国总有一段涣乱时光。其间,除严重的兵燹之厄,也有大量的民众滋扰现象。为什么?并非中国的人性较别处为劣,实在是役抑既深且久,平时无任何管道与途径,二三百年才等来一点点放纵的机会。换言之,王朝解体,便是小民集中宣泄之时。眼下大明的倒掉,遗老孤臣心如刀绞,而在刍荛之夫,却兴高采烈,因为秩序终于不在,天下终于大乱。这样的时刻,可谓千年一梦,古今所共;直到现代,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糟得很’和‘好得很’”一节,所谈仍是这样的问题:“农民在乡里选择,搅动了绅士们的酣梦。乡里消息传到城里来,城里的绅士立刻大哗。我初到长沙时,会到各方面的人,听到许多的街谈巷议。从中层以上社会至国民党右派,无不一言以蔽之曰:‘糟得很’。”[14]他说:“你若是一个确定了革命观点的人,而且是跑到乡村里去看过一遍的,你必定觉到一种从来未有的痛快。”[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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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07 黑洞:弘光纪事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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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09 然而,论证明王朝不得民心,并非本文的题旨。倘若那样,此文几乎可以说纯属多余,因为历来在明末农民暴乱问题上,以此为题旨的文章早就不可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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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11 本文之作,首先与另一个问题有关,亦即我曾经讲过的,明朝之亡,非以甲申年为准——当然,你愿意说它亡过两次,亦无不可:甲申年三月十九日晨,崇祯自缢、北京城破,某种意义上,明朝崩溃了;但是,事后证明这是一次假死,五月初三,随着朱由崧在南京监国,它又活了过来,以完整的政权体系,继续统治国中最大一片区域,直到整整一年后;乙酉年五月二十二日,朱由崧作为俘虏被押回清军占领下的南京,这象征着中国的统治权正式易手,之后在福建、广东、云南以至缅甸,虽仍有明朝残余存在,却已是流亡政府,因此明朝之亡的合理界限,应位于164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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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13 本文之论,即从明王朝在北京、南京先后两次解体引出,或许,每个明史爱好者都曾注意到它,并和笔者一样深为困惑:这两次解体所唤起的反应,不论在士大夫阶层,还是民间,差异极其悬殊。士大夫的表现,笔者已在《降附·名节》中加以描述,本文所谈着重于民间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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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15 北京之崩,一般民众的态度大致如前所述。从北京市民“奔走如故”到晋冀鲁豫乡村的“土贼”蜂起,都说明百姓即便不是兴高采烈,至少也与己无关、漠然以对。这还不包括民众如何对待所谓“贼寇”。虽然我读过的史料,几无例外都对闯军采取谩骂、诋毁,其中很多作者的学问、人品,笔者颇存敬意,但他们亦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即“贼寇”们在许多地方为民间所欢迎与追随。虽然很多知识分子的著述避谈这种情形,却仍有踪迹可察。在此,举个比较生动的例子。闯军节节胜利的甲申年三月,路振飞致信张国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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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17 承问敝乡事,言之愤郁。敝乡愚民疾视长上,编歌捏谣,伫望贼来,若谓其实行假仁假义也者。三月九日,伪官孙某到,诱士民飏去,温言抚谕,共信为真。士民但求赊死,不顾孔孟道义,不顾祖宗德泽,并不顾一身节义,相率迎贼。[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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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19 他所谓“敝乡”,是河北曲周县。从所述中,我们见该地人民盼闯军之切,从“编歌捏谣,伫望贼来”,到“相率迎贼”,宛然如绘。相反的,亦能想见明王朝怎样尽失民心。言及此,路振飞用了“愤郁”一词,既生气又郁闷,有羞于提及之感。在他看来,一是因为民“愚”,二是闯军“实行假仁假义”。然而,如果假仁假义都能博民欢心,岂不说明朝廷连假仁假义也没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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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21 曲周民众的表现,在北方应该很有代表性。我迄今所阅史料,未见北方诸省民众主动抵抗闯军的记录。无论《保定城守纪略》、《榆林城守纪略》,都没有民众的身影。《守汴日志》中有,但要么为官府胁迫:“二十五日丙寅,下令民间有男子一人不上城者斩。”[17]要么以利诱之:“临时雇募壮丁,每次人给钱百文、饼四个。百姓蜂拥愿雇,虽日用数十人,不缺。”[18]此番开封围困,自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二日起,至翌年九月十八日止,“城中白骨山积,断发满地,路绝行人”[19],最后靠掘黄河解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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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23 以上是北方的情形。然而,到了南方,或者说长江中下游一带,却有明显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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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25 《甲申朝事小纪》有篇《桐城事纪》,叙述从崇祯八年到弘光元年这十年间,安徽桐城及其左近一些战乱的经过。到这一带横虐的,是张献忠。他从河南杀至淮北的凤、泗,之后继续南下。然而,一开始就不顺利。以往在北方,“所至皆用土著为向导,以故道路曲折,及虚实坚瑕,莫不尽知之,由此势如破竹。”这一贯的经验,在桐城一带居然不灵,当地百姓“无与贼通,城以故获全”。张献忠攻城不下,在城外劫掠一番,引兵西去。西山有位老太太,大概很能干,有些妇女事先齐集她家暂避。渐渐,“流贼”消息迫近,“诸妇女皆惧,啼泣不知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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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27 妪曰:“以吾一人死,而易若等速走,毋啼泣为也!”因扶杖出,曰:“旦日当于某地觅我。”妪遂至路口。贼寻至,曰:“妪亦知此间有马牛女子乎?”妪曰:“知之。”贼曰:“导我往,不然,且杀。”妪乃前行,群贼随之。妪故纡回,引贼他往。凡数里,不前。贼趣之,妪骂曰:“死贼!吾晌者诳若,此间荒僻,非有马牛女子也。”贼怒,拔刀刺妪而去。当妪之诱贼去也,妪家妇女尽奔入深谷林薄,皆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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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29 转日,人们按老太太预先所说地点,果然找到她,初尚能言语,抬到家,就死了。在龙山,居民拆毁河桥,以阻农民军。张部捉得一男子,命其修桥,说:“修好免死。”男子回答:“我倒能活命,可大家却活不成了。”拒绝,被杀。在潜山,官军与张献忠大战,旷日持久,“军中食尽”,派人到集市上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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