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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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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那也是笔者最想探究的:明亡之际,同是中国人,南北两地的情形为什么那样不同?先是对“贼寇”的态度,北人支持,南人抵触;然后是对“胡虏”的态度,北人顺服,南人反抗。两个反差彰彰明甚,十分惹眼,凡对这段历史有一定涉猎者,都应能注意到。然而,究竟怎么解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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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贼寇”,我们已用不少材料,说明不是民心向背问题。并不存在北方民众厌倦明朝统治,南方民众却怀着美好感情的区别。后者确实不太欢迎北方的造反者,试图把他们拒于门外。但这并不意味着爱朝廷,两者并非可以直接划上等号那样简单的关系。相反,在南方许多地方民众眼中,“贼”与“官”倒不妨划上等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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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胡虏”,南北两地遭遇的问题是一模一样的。满清并未区别对待,在北方执行一套政策,在南方另搞一套。过去蒙元倒曾有所区别,它将全体居民定为四等,蒙古人自己以及随之而来的西域色目人为第一、二等,略早而且不太费力就征服的北中国人列为第三等,而把进行了激烈抵抗的南中国人置最末一等。满清除对“自己人”(满蒙两族)搞优惠政策,对汉人倒可以说不分南北、一碗水端平。既如此,为什么看上去南方汉人要比北方汉人更痛苦、更不满、更难忍受,就好像受到了格外不好的对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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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索这种奇怪情形,我首先想到鲁迅先生《北人与南人》的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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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人的卑视南人,已经是一种传统。这也并非因为风俗习惯的不同,我想,那大原因,是在历来的侵入者多从北方来,先征服中国之北部,又携了北人南征,所以南人在北人的眼中,也是被征服者。[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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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不失为一条解释。中国历史上的外族征服者,好像从来没有来自南方的。而北方,从汉代起,就不断有入侵者,而且一再成功,大体晋以后都维持着一代华族、一代异族交替统治的历史,抑或以长江为界,华族、异族分治中国南北。换言之,北中国早已习惯于沦亡(从汉族角度看)或投降,故而鲁迅后面谈到南人所以在元朝列四等,又有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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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是最后投降的一伙。最后投降,从这边说,是矢尽援绝,这才罢战的南方之强,从那边说,却是不识顺逆、久梗王师的贼。孑遗自然还是投降的,然而为奴隶的资格因此就最浅,因为浅,班次就最下,谁都不妨加以卑视了。[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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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换言之,我们好像可以因此说,北中国的华族文化传统不如南中国牢靠,质地也渐渐不那么纯正了。这恐怕是一个历史事实。隔上二三百年左右,就被“蛮夷”冲垮一次,统治上百年,混居乃至混血,这种情况下,传统没法不断断续续,质地也没法不羼杂。当然,这里只是就事论事,探讨客观历史,不含狭隘民族主义的价值判断。既有这层原因,北中国人与异族之间的文化价值冲突,不如南中国人那么激烈、那么有悲剧感,也很正常。像前面引述的江统、顾欢,都是长江以南汉族王朝人士,就并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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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算摸到一些头脑,但明显还是比较外围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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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想要的,是来自明朝本身的线索;或者说,最后的解释,应能显现明朝所特有的社会现实。这当中,我注意到有个最特别、最突出的现象,亦即,明末东南一带发生的种种,都不局限于知识分子、士大夫阶层,而有着相当广泛的民众普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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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在与李自成、张献忠周旋中,还是如火如荼的抗清斗争,我们都看得见民众的活跃身影。尤其后一事,像之前叙述所展现的,民众完全成为主体。这种情形,实所未有。尽管戎华之别、夷夏之论源远流长,过去却几乎仅系士阶层话题,是所谓文化精英的意识形态。不用说两汉、东晋和六朝,即便民族意识更强的南宋,普通百姓也谈不上充分卷入其中。乙酉年夏季,两个罗店农民隔河手指清兵破口大骂“槛羊牢豕”,这个镜头是带着典型的明朝特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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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要加以概括,笔者愿意这样表述:在明代——起码是晚明——士夫阶层与一般民众之间,已达成某种“意识形态一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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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相当有实质意义的演进。从先秦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惟上智与下愚不移”,强调士—民之间注定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到晚明士—民一体、趋同、互为表里,中国社会基层在道义和基本价值观方面,已经形成了新的精神纽带,或新型文化领导权。以往,儒生集团虽也在中国行使文化领导权,却基本作为皇权附庸,在专制政体与民众之间扮演中介角色,工具意味浓厚,缺乏独立性,民众对之没有单独的认同感。而在明代,历来的两极——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专制政体与民间社会,被打破了。知识分子士夫作为单独一极而出现的趋势,正在形成和明朗。他们作为乡村社区的主要影响来源,越来越突出,重要性与日俱增。他们自己也有意识与专制政体拉开距离,运用独立的思想价值资源,发挥独立的伦理作用,努力发出与专制政体不同的声音,悄然进行权力话语再分割。这样的变化,民间社会很快就感受到了,意识到已经出现一种有别于专制政体、与民间立场和利益较为贴近而且朝气蓬勃的精神力量。较明显的标志,就是万历末年生成的东林党。但作为整体现象,这既不自东林始,也不局限于朝臣这样小的范围。实际上,它非常广泛,遍及中国社会的最小细胞——村落,此即“乡绅现象”。乡绅是明代社会的全新元素。以往,比如宋唐,虽亦有大量士夫居留乡间,却很难称之为乡绅,他们与乡间是游离的、悬隔的。唯至明代,才存在那种从精神到事务真正融入或介入乡间社会的士夫,构成“乡绅现象”。明季,乡绅在地方的作用愈益关键,甚而超过官府乃至朝廷。天启四年(1624),苏州著名的“五人义”事件,充分演示了立于乡绅—民间互动基础上的社会再组织情形。有民望的士夫周顺昌、周起元、杨姜等,与五大民间领袖颜佩韦、马杰、杨念如、沈扬、周文元,携手对抗皇帝佞倖、把持朝政的魏忠贤及其党羽毛一鹭等,阖城响应、支持,形成非传统非“江湖式”造反、具近代民运色彩的群体事件。万历末年,松江民众焚烧董其昌宅邸一事,则作为日常生活当中的例子,显示了乡绅对地方的影响以及如何影响。吴建华的一篇专论,就此做了细腻的分析,读者愿知其详,可径读之,兹只引其结论性的一语:“在乡士大夫与士人是支配明代城乡共同体的主流势力。这个社会精英群体的一言一行都将影响政府管辖的措施和效果,影响普通民众的行为和心态。”[129]我想说,这样的评论,明代以前大概并不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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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南情形看,士夫—民间的新型互动,或者说“意识形态一致性”,在明末达到了相当充分的程度。平时的重大地方事务及日常矛盾处置,已对此形成很大依赖,而官府乃至朝廷中央的影响反而靠后,甚至有边缘化迹象,有它没它均可。换言之,即便官府不存在,当地社会与民众仍能组织起来,甚至组织得更好。乙酉年五月,南京投降后的东南现实,有力证明了这一点。江阴、嘉定两地大型抗清行动,以及无锡、常熟、休宁、徽州、贵池等多处游击性质的抗清活动,都是在政府缺失的背景下,得力于乡绅—民间这条纽带。这种现象的后面,便是士夫、民间基于共识和互信,形成合力(往往是反抗的合力),去贯彻共同意志、追求共同利益。就历来的中国社会关系而论,这是极重大的、堪称带突破性的动向,假以时日,中国社会基本结构与模型因此有所变革,绝非不可期待之事。可惜,满清以外族入主所势必伴随的高压统治,大大削弱、抑制了乡绅—民间新型关系的变革性潜质。虽然有清一代,乡绅—民间关系也继续存在下去(太平天国时即曾发挥作用),但其反抗性明显流失,更多地仅仅作为一种地方稳定杠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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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分析,大致可以从意识形态及社会组织两个层面,解释明末东南民众“拒寇抗虏”这种表现的由来。但是,它仍不能解释为什么东南民众有此表现,而北方民众却没有或甚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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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后一问题的方式,相当简明,只须实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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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一组数字谈起。明代二百多年历史,科举考试所产生的殿试头三名即状元、榜眼、探花,和乡试第一名会元,总数共244人。其各省分布及排名如下:第一,南直隶(含今苏皖两省)66人;第二,浙江48人;第三,江西48人;第四,福建31人;第五,陕西(包括甘肃)9人;第六,湖广8人;第七,北直隶7人;第八,山东7人;第九,四川6人;第十,广东6人;第十一,山西4人;第十二,广西2人;第十三,河南2人。[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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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些数字略作分类,得到以下结果:一、东南一带(苏、皖、浙、赣、闽)人数达193人,几为其余地方四倍(后者全部相加为51人)。二、南直一省人数,便超东南以外各地总和。三、浙、赣、闽三省,各自人数都接近于他处总和。四、以南北分片看,南部诸省即南直、浙、赣、闽、湖广、川、粤、桂共215人,北部诸省即陕甘、北直、鲁、晋、豫仅29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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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答案可谓一目了然:明清鼎革之际,南北方颇相悬殊的表现,是长期以来文化重心随经济重心不断南移的结果。这个过程,远自东晋始;以后,北方蛮族每侵入一次,华族的经济、文化重心就为之南移一步。中间当然还有反复,但南移趋势不断且逐步深化,及至明代,正统华族文化的中心,已处长江中下游一带,北方则失却纯正、转为杂芜,“混血”特征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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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过程,实际上同时发生了两件事。一是中原文化的华族正统性不断流失,二是长江中下游的化外性不断减弱、消失,取代中原成为华族文化的正统地。我们只须回看春秋时的情形,就知道南北方是如何悄然发生这文化上的流转。在那时,长江中下游与西北的狄戎一样,本属化外之地。但经过代代南移,中原文化正统及精英大举转移过来,东晋、南宋两次最大的迁徙,都向东南输送了大批豪族和文化精英,江浙许多大姓望族,祖籍原在黄河流域,而福建客家人多来自河南,则人所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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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则随着战乱和自然条件恶化,从经济到文化不断衰落。东晋以后,大致上保持胡华混居的状态。即以今天北京论,其居住、饮食、风俗、地名乃至相貌、体形,其元素、来源均较杂芜,留下种族融合的深刻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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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流转,随着时间推移,以悄无声息的浸润方式,一点点地改变和影响社会现实、社会发展,令文化质地、成分、积累和人才生产的差异逐渐加大。其结果,最终则凸显于科举的榜单。到明代,文化分布、人才分布呈现明显的南重北轻格局。东南一带,讲学、出版、藏书、艺文等文化事业,全面领先。尤为关键的是,由于思想和人才积累雄厚,东南一带在政治变革和社会再组织上,明显处在有利地位。刚才讲到乡绅—民间的新型关系,北方基本无觅其踪,东南却已十分活跃、强劲崛起。也许还记得我们在谈桐城情况时,先卖了个关子,按下未表,至此则不言自明:以其方圆百里的弹丸之地,而持续百年、源源不断产生名臣硕学,居然成为天下文薮;这不止是简单的人文荟萃,更表现了一种社会脉络。一个地方,有此脉络或无此脉络,相差岂能以道里计。故而,明清鼎革之际,南北判然有别的情形,既揭示了两边文化传统在各自历史情境下的走向,也是不同社会状态、发展趋势的一种鲜明对比。认识到这两点,恐怕比仅仅从中谈论民心向背、民族气节一类话题,更切中于当时历史的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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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萧善因选注《元散曲一百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第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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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宋濂等《元史》卷一百七十五列传第六十二,中华书局,1976,第40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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