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905715e+09
1706905715 黑洞:弘光纪事 [:1706899946]
1706905716 黑洞:弘光纪事 七
1706905717
1706905718 书写以上段落,很难控制对马士英的憎厌。坦白讲,这是一种很传统的情绪,中国的读书人大多不免为之左右,此即我们历史观上深入骨髓的“骂奸臣”义愤,用这种义愤写成的小说戏剧,数不胜数。我曾就此以严嵩为题,专门写文章指出其偏颇与狭隘。饶是如此,一遇具体人和事,这种习惯情绪还是止不住往外冒。
1706905719
1706905720 因而现在特意强调,不论把马士英批倒批臭何其大快人心,都只是理论上有意义,实际没意义。假如我们将明之亡,归咎于马士英;抑或假设:若非老马,明朝不至于亡,要亡也不至亡得这么快——我们的见地,就相当肤浅幼稚以至于可笑了。明朝之败,非败于马士英一人;明朝之亡,即使没有马士英也照亡无疑,包括灭亡速度都丝毫不受影响。
1706905721
1706905722 因为明朝的朽烂,是整体的、通体的。就像癌症晚期,癌细胞全身扩散,四处游走,摘掉一个病变器官,又从别处再长出肿瘤,医生见了,只得缝上伤口,对病人说:回家去,能吃尽管吃,想玩抓紧玩——意即等死。
1706905723
1706905724 马士英是明朝烂透躯体上的一个大病灶,比较显眼,比较触目惊心,仅此而已。其他病灶,或不那么昭彰,不那么著名、路人皆知,可是严重性和危害性一点不逊色。如曰不然,我们再来看看马士英等文官之外明朝国家机器的另一系统——武人集团。
1706905725
1706905726 我们都还记得,南都定策后,史可法为南京设计了互为表里的有内外两道防线的防御圈,明军四大主力分布其间,联手呼应。此即著名的“设四藩”。眼下,四藩中原驻扬州的高杰已死,还有驻于庐、六的黄得功,驻于凤、泗的刘良佐,驻于淮安的刘泽清。其中,黄得功位置靠后,暂未与清军接触;另外二位,刘良佐和刘泽清,防地均和清军正面相向,算是首当其冲,那么他们作何表现呢?
1706905727
1706905728 大清入淮安,总兵刘泽清遁。泽清闻北兵至,遂大掠淮安,席卷辎重西奔,沿河竟无一人守御。北兵从容渡河,至淮安少休,即拔营南下。[25]
1706905729
1706905730 彼时淮安位置极重要,为由北而南之捷径,于此渡淮,可直抵扬州,径面南京。甲申国变后,淮安即成几乎所有南来者必经之路,显贵云集。别的不说,周、潞、崇、福四王,刘泽清、高杰等帅,都是先逃至淮安。马士英的密使杨文骢正是在淮安觅得朱由崧,然后送往南京登了大宝。此时,清军主力也走的这条路,由淮安而扬州,然后渡江。刘泽清镇淮安前,此地由漕督、淮扬巡抚路振飞把守,正规军之外,尚有乡兵劲卒数万,一度是沿淮防卫最严、组织最佳之区域,以至于对马士英本人,路振飞也毫不稍贷。定策后,马士英为给朝廷施压、取代史可法,从凤阳率兵耀武扬威经淮安赴南京,路振飞照样惩其违纪兵士。为此马士英衔恨在心,掌权后罢路振飞,以姻亲田仰代之,而田仰在淮安,与刘泽清根本沆瀣一气,不到一年,路振飞任内井然有序的局面,荡然一空。作为江淮门户,淮安虽驻重兵却形同虚设,刘泽清与清军照面也不曾打,望风而逃,“沿河竟无一人守御,北兵从容渡河”。《明季南略》叙至此,不禁切齿:
1706905731
1706905732 廿一甲戌,清师渡淮。泽清真可斩也!然使路、王(王永吉)二公若在,当必死守,苟延时日。清师虽盛,岂能飞渡耶![26]
1706905733
1706905734 另一位刘姓大帅,坐镇凤阳的刘良佐,也与刘泽清半斤八两,唯一区别只是好像没有留下“大掠”的记录。两位肩负屏藩首都重任的大帅,前后脚,厮跟着拔腿向南而逃,在还没见着清军人影儿的情况下逃到南京附近的长江对岸。“刘泽清、刘良佐退兵近郊,百姓王诏奏:‘镇兵避清南迁,占夺民房民物。’”[27]“王永吉疏:‘弃徐万分可惜,乞敕刘泽清固守淮安,勿托勤王移镇。’刘洪起报:‘北兵乘势南下,诸将逃窜,无人敢遏,恐为南京之忧。’给事中钱增疏:‘警报日至,刘泽清、刘良佐退兵近郊,平日养兵何用!’”[28]
1706905735
1706905736 当然,二刘并不认为自己逃跑,他们找了一个借口,亦即上列奏疏中提到的“勤王”、“入卫”。“十四丙寅,刘泽清、刘良佐各请将兵入卫,谕以防边为急。”[29]看,他们多么忠君忧国,为了扈驾、击退叛军,不辞辛劳,长途奔援……一时间,左良玉兵变成了绝佳题目,大家拿它做各式的文章。公平起见,我们得说并不只是二刘采取这种策略,那些略次要的将领也与他们“所见略同”。“方国安、牟文绶名曰御左,实避北兵而西。”[30]只是这一番忠心,连朱由崧、马士英都不领情,朝廷做出了异常强硬的决定:
1706905737
1706905738 杨文骢专监镇军,凡逃军南渡,用炮打回,不许过江一步。[31]
1706905739
1706905740 二刘命运有所不同。四月十九日召对后,马士英调刘良佐过江,而命刘泽清“援扬州”。刘泽清岂肯奉命?“廿一日癸酉,刘泽清大掠淮安,席卷辎重西奔。”返回淮安再次抢掠,然后西逃——北、南、东俱无出路,只有西边可窜了。然据《爝火录》,其此去并非逃窜,而是降清,降后不久即为清军所杀:“福王命刘泽清援扬州,而泽清已潜输款于大清,大清恶其反覆,磔诛之。”[32]查《东华录》,亦未见刘投降的具体时间与地点,但有他“反复”的记载:
1706905741
1706905742 丁卯,镇守庐凤淮扬等处固山额真准塔等奏:“五月间,臣自徐州水陆并进,值刘泽清下副将高佑统战舰攻宿迁,官兵大败之。师次清河,泽清所部总兵马化豹、副将张思义等率兵四万,船千余艘,据淮黄三河口,连营十里。梅勒章京康喀赖同游击范炳、吉天相等,率兵渡清河,列营相距(拒),以炮击败敌舰……”[33]
1706905743
1706905744 丁卯,系六月丁卯日,即六月十六日,距明亡已一月。据《甲申朝事小纪》,“泽清迎降,归于京师。以叛案有连,至卢沟桥伏法。”[34]则其被杀,应该也在六月中旬左右。
1706905745
1706905746 第一支投降的明军主力,大概正是刘泽清部。而后,左良玉部(其时良玉已死,其子左梦庚率降)、高杰余部和刘良佐。当初以“四镇”为主体构筑起来的防御体系,不必说彻底破产了。
1706905747
1706905748 不过,事之至此,未必是“四镇”构想和体系有问题,而在于它实际始终只是理论上的构想和体系,并未真正实施。这是败坏到骨头缝里的明朝固有特征。再合理的方案、措施,投入明朝的现实,实际都成泡影。说起来谁都知道南都定策后明朝搞了“四镇”,然而看看实际,何尝真有什么“四镇”?徒有其名,虚有其表,南京一切皆可如是观,从皇帝到制度,悉属摆设。
1706905749
1706905750
1706905751
1706905752
1706905753 黑洞:弘光纪事 [:1706899947]
1706905754 黑洞:弘光纪事 八
1706905755
1706905756 《鹿樵纪闻》说,自刘泽清逃走,“江北遂无一旅”[35],整个长江以北,都对清军敞开怀抱。这是极而言之,从明军主力尤其是尚有战斗力的明军主力而言,可以这么讲。而在此之外,也还并非“遂无一旅”,例如高杰的旧部。高杰死后,这支部队的主体李成栋部驻于徐州。明清鼎革之际,李成栋可以算个名将,后来他替满清卖命时,很能打仗,从长江三角洲打到珠江三角洲,所向披靡。然而,他在徐州的表现,却十足窝囊,和明军绝大多数将领一样,毫无抵抗,唯知狂奔。然而稍有不同的是,他的狂奔较之别人还算事出有因——前面说过,高杰一死,其余三镇便在后方捅刀子,不但图谋瓜分其地,至有杀害高部诸将妻、子之意,虽然在史可法和朝廷阻止下未逞,但高杰部下之心寒可想而知。于是,清兵一到徐州,李成栋二话不说,率部弃城南逃。他们逃到扬州,那里还有高杰之子和夫人,以及众将家眷。不久闻讯清军将至扬州,再次逃跑,这回目标是过江:
1706905757
1706905758 癸未(五月初二),高营兵南奔至京口,郑鸿逵截杀,不得渡。李成栋等奉高杰妻子北降,阮(大铖)、郑以大捷闻;士英率百官上表称贺,欲以遇众。或书于长安门曰:“弘主沉醉未醒,全凭马上胡诌;羽公凯歌以休,且听阮中曲变。”[36]
1706905759
1706905760 “马”,影射马士英;“羽公”,郑鸿逵字;“阮”,影射阮大铖。顺便交代一下,郑鸿逵即郑芝龙之弟,郑成功亲叔父,封爵南安伯,时为京口总兵,扼守镇江,清军便是由他防区突破,登上长江南岸。投降可耻,然而,这字眼有时不免将各种情形一锅端,如果上面的记述不够清晰,我们再引一段:
1706905761
1706905762 高杰溃卒渡江,鸿逵掩而杀之,不下万人。余卒北走,降于大清。[37]
1706905763
1706905764 这有可能是明朝灭亡前所获最大战果,只可惜,杀的不是敌人。设身处地,在高杰余部而言,当此绝境只怕不降也难。后来,李成栋在广东“反正”,我曾诧其何以反复若此,及见以上记载,多少有了头绪——他当初的降,原来竟是那样一番情形!
[ 上一页 ]  [ :1.70690571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