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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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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最严格意义讲,上述诸人不算明遗民。他们怀抱与国土共存亡之旨,国不存,己亦亡,选择牺牲,拒绝入清。他们属于殉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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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人不曾死。他们随着时间,自然而然进入清朝,却以自我放逐的方式,截断与现实的关系,在个人范围守住对明朝的认同。他们身托于清而心存乎明,乃真正之“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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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的由明入清,有各自不同的情形。最常见的为三种,一是明亡后不弃武装反抗多年者,清初三大思想家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都在此列;二是认为与其一死、不玷清白,不如不死,留在世上跟清朝捣乱,作个人抗争者;三是一度惜命不死,乃至觍颜乞生、身有污点,日后终能迷途知返、晚节自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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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种情形,我们讲一个例子:叶尚高(一作尚皋)。他是浙江乐清人,诸生。南京、杭州相继沦陷,浙江士子一时殉国颇多,叶尚高则明确表示了不赞同。他有如下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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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自经于沟渎,何如托之佯狂,以嬉笑为怒骂,使乱臣失色,贼子寒心,则吾死且无遗恨也。故或赋诗以见志,或托物以寄情,或击柝于中宵,或持铎于长夜,无非提醒斯世,使人类不等于禽兽耳。[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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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绝非逃避死,更非怕死。而是觉得,一死了之多少有些草草、未尽余力。活着,“托之佯狂”,无论赋诗、借题发挥、在静夜中闹出动静……虽无济于事,却是一种表示、一种警醒,抑或骚扰。此意实与鲁迅《狂人日记》同。他确实这么身体力行,俞樾《荟蕞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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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狂生叶尚皋,字天章。顺治丙戌(1646)秋,瓯(温州别称)始归附。尚皋婆娑市上,或歌或泣,或优人状。家有妻女,皆弃不顾。夜则偃卧市旁,或数日不食,如是者八阅月。丁亥(1647)仲春上丁(即丁祭,祭孔之日),狂益肆。[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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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尚存之一息,尽用于抗争,而不愿徒死。他其实是要以这种方式,通向死亡。“陈诗孔子庙,横甚。”于是被抓。入了监牢,他知自己已尽完了最后的气力,“一日,取毫楮作自叙,赋《绝命诗》,以手扼吭而毙。”[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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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非因苟且,而是视为余力,去做个人的拼争。这是从叶尚高到吕留良,很多明遗民的生命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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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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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阅史志,一日掩卷之余,忽然闪出这样的认识:既非殉国的烈士,亦非始终不渝、一息尚存便尽其绵薄的抗争者,相反,倒是某些名节有亏、曾入泥淖的转变者,于遗民现象的表现最有力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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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明言,这认识来自钱谦益的《有学集》。这是他乙酉年以后或者说主要是入清后的作品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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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于乙酉年,我对钱氏印象极差。那种感受,甚至引起了对东林—复社的一定动摇。我很不明白,以钱氏低劣的人品,居然在这个进步的阵营中引领风骚、深孚人望,道理何在?从甲申国变后南都定策,到乙酉五月南京投降,钱谦益没做过一件让人佩服的事。他力主迎立潞王,漂亮的说辞是潞王较为“贤明”(其实并无此事),内里则的确是以党私摒弃纲伦,所以客观上授人以柄,使得马、阮等能够掌握主动,连累史可法被逐出南京,最终令弘光朝一开局就建立在不利的政治基础上。而造成这种局面后,钱谦益又尽显小人态,曲结马士英,几乎可以说沆瀣一气。又在最后关头,端出道学架子,阻止朱由崧迁都。而最为不齿的,是他转瞬之间变成降敌者,与赵之龙分别领衔文武大臣,献国都于满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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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腆纪年附考》曾引乾隆皇帝的话:“谦益一有才无行之人。”徐鼒且附以“真万世斧钺之公哉!”的评论。[29]如仅至乙酉年止,此论允谓精当。然通观钱氏一生,则既不精当,更谈不上公正,实际反倒应说是恼羞成怒的泼污之言。为什么?因为钱谦益于其后期生涯,大觉昨非,深切忏悔,抽身而退,以遗民姿态终死。对此,作为清朝皇帝的乾隆,詈以“无行”颇自然,而在钱氏本人,我们却认为是去“无行”而就“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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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氏投降后,官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但在职仅六月,即以病为由辞归。那时他五十三岁。康熙三年卒,终年八十四岁。注视这一时间表,我意识到两点:一、钱氏抽身极早;二、他用剩下的绝大多数光阴证实并守住了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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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告归,名为身疾,实出心病;这样的消息,可以透过归里后的诗作而看出。《有学集》有两首写给著名遗民林古度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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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疏捐躯世所瞻,裳衣戌削貌清严。可知酌古陈同甫,应有承家郑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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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甫为人陈亮是,兴公作传水心同。永康不死临安在,千古江潮恨朔风。[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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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题《观闽中林初文孝廉画像读徐兴公传书断句诗二首示其子遗民古度》。初文是林古度之父林章的表字,嘉靖间抗倭志士。诗中,“陈同甫”和“永康”都是指南宋爱国者陈亮(他是永康人);郑所南是南宋遗民,曾有诗句“此世只除君父外,不曾重受别人恩”;“水心”即南宋大儒叶适,他与陈亮为挚友并给他写了墓志铭,也是当时有力的主战者。抗倭、陈亮、郑所南、叶适……这样一些故事、英名布满诗行,所堆砌起来的是什么意象,不待明言。更况最后那句“千古江潮恨朔风”,“朔风”之指一目了然,“千古江潮”四字则道尽东晋以来长江所见证的一揽子历史,至于“恨”字,简直就溢于言表了。此诗之作,据编者目录所示,时间范围“起乙酉年,尽戊子年”,亦即最迟不超过164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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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使诗篇由于用典的缘故,语意多少有些曲折,那么到了文章里,钱谦益的“立场”就彻底袒露无遗了。我们来看他为路振飞写的一篇纪念文章。据文首“故太傅路文贞公薨于粤。后十年,长子泽溥,迎柩来吴,葬洞庭之东山,属昆山归庄撰行状,请余书其墓隧之碑”,可知写作时间为1659年(路振飞卒于永历三年,即1649年)。路振飞以前我们多次提到,他在甲申国变至南都定策这段非常时期,扼淮阴要冲,整甲缮兵,保民全境,一切井井有条、气象甚严,但因忤犯马士英,被后者以其党田仰所代,弘光末,更遭到马党纠问,险兴狱;南京、杭州继失,他追随朱聿键于闽粤,1646年“道卒于顺德”。钱氏此文,对这位南明良臣极予褒扬,强烈突出“善类”之谊以及对立面“丑类”之恶,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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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是时,阁部史可法以孤镇扬州,倚公为左右手。公每奏捷,阁部飞章亦至。士英忌滋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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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比之褒善贬恶,更惊人的是钱谦益毫不屑于隐讳他的明之遗民态度,对清朝军队公然以“北兵”相称,且全文一律奉明朝正朔。如曰:“乙酉八月,唐王即位于福州,改元隆武”;专门称颂路振飞“造隆武四年历,用文渊阁印颁行,所以系人心、存大统也”;对路振飞生卒年,则书为:“公生于万历庚寅九月二十五日,卒于永历三年己丑四月二十二日”,将清朝纪年彻底摒而不用。其果敢也若此!文章又特意记存、彰显路振飞的临终遗言:“生为明臣,没为明鬼。”复于末尾自称:“崇祯之终,永历之始。有臣一个,敬告青史。”而与传主求得完全的精神认同与共鸣。[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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