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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的守内虚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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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人吕祖谦在《历代制度详说》卷10《屯田》中抨击当时的防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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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警备于平居无事之时,屯守于阃奥至安之地,未尝有一日之战,而上下交以为至难,此所谓斥地与敌,守内虚外,以常为变,以易为难者耶!虽孙氏、东晋南北之常势,固不暇讲,况敢望其如汉唐之守边屯兵乎!况敢望如艺祖之世,郭进、李汉超之勋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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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使用的“守内虚外”和“斥地与敌”两说,引起了现代研究者的重视。宋太宗在位后期的淳化二年(公元991年),曾对近臣们说:“国家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帝王用心,常须谨此。”[157]这是他当了十七年皇帝之后的经验谈。尽管宋太宗本人有高梁河战败中箭的大辱,但经历几番交锋,已倦于兵事,故不时提倡“清静致治之道”,说什么要“修德以怀远”,“四夷当置之度外”。[158]当时未与辽达成和议,仅仅是因为求和不成之故。的确,如前所述,他也看准了辽朝的边患不足以动摇自己的统治根基,而内心真正害怕的,是“内患”,是所谓“奸邪无状”。他没有说明“内患”和“奸邪”是什么,从史实上看,应是包括了赵匡胤的两个儿子和宋太宗之弟赵廷美,凡是可能祸及其统治者,都是奸邪。其中当然也包括猜忌武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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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祖由于黄袍加身的经历,当然也猜忌武将,宋太祖是宋朝各代皇帝中唯一的天才军事家。他命将出师,只在临行前作简要的指示和告诫,故王禹偁称他“所用之将专而不疑”。[159]现代陆海空天电一体化的作战,是可以“将从中御”的,但仍必须发挥战役指挥官的主动性和积极性。在古代战争中,通信迟缓,而军情瞬息万变,“将从中御”,[160]犯兵家之忌。宋太宗运筹于深宫之中,而致败于千里之外,“每事欲从中降诏,授以方略,或赐与阵图”,[161]像宋太宗那样,简直把前方将帅变成了由他牵线的木偶,这在中国古代军事史上,可能是绝无仅有的。军事的失利,正确的反对意见,也并未使宋太宗改弦易辙。王安石后来曾感慨说:“若御将如此,即惟王超、傅潜乃肯为将。稍有材略,必不肯于此时为将,坐待败衄也。”[162] 宋太宗所以“将从中御”,其实无非是把将帅当作自己皇位的假想敌,正是守内虚外的具体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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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宋太宗是欲对辽求和而不可得,宋真宗终于迎来了屈辱的和平。他说:“方今四海无虞,而言事者谓和戎之利,不若克定之武也。”王旦说,“止戈为武,佳兵者,不祥之器”。“先帝(宋太宗)时,颇已厌兵。今柔服异域,守在四夷,帝王之盛德也”。“武夫悍卒”“凶於国而害於家,此不可不察也”。宋真宗“深然之”。[163]不但对辽,后来宋朝处理对西夏和金的关系,也往往依照战而后和,和而后安的格式行事。张方平说:“自古以来论边事者,莫不以和戎为利,征戍为害。”[164]“和戎为利”,这反映了赵宋历代多数统治者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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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高宗在登基之初,其立国规模,就是接受黄潜善和汪伯彦之议,准备割让黄河以北的土地,而对金乞和。他被金军一再追逐,仓惶奔命,流离颠沛,求和而不可得,因为当时金朝自认为可以吞灭南宋。待到金朝愿意媾和,实因宋朝的军力已增长到足以抗衡的地步。其时南宋即使对金保持一种不战不和,武装对峙的状态,也完全可以存活下去。但宋高宗出于猜忌武将的防内需要等多种考虑,宁愿接受极其屈辱和苛刻的和议条款,杀害和迫害抗战派,向杀父之仇称臣下跪,就将“守内虚外”的传统,发展到了“斥地与敌”,以求偏安东南的地步。正如一位文士指责他“偷安独乐”,“结胡虏之好,罢天下之兵,诛大将而挫忠臣之锐,窜元戎而销壮士之心”,“自旷古来,未有受辱如朝廷也!未有忍辱如陛下也”![165] 如此作为,在中华古史上也仅有此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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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高宗为了降金乞和,编造各种口实,譬如说是为了尽自己所谓孝悌之道。待到母亲韦氏被放回,而难兄宋钦宗仍被金人扣押,分明悌道大亏。当时他所忧心的大将罢兵权问题亦已解决。有人建议对金出兵,救其难兄。宋高宗已经说不出任何其他理由,只能搬出祖宗家法,他说:“真宗皇帝澶渊之盟,敌人不犯边塞。今者和议,人多异论,朕不晓所谓,止是不恤国事耳!”[166]在他看来,只有向杀父之仇称臣,忍辱苟安,才算是继承“真宗皇帝”家法,而“恤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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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高宗后来当太上皇,八十寿诞时,对宋孝宗怒气冲冲地说:“杨万里殿策内比朕作晋元帝,甚道理!”[167]其实,将他比作晋元帝,倒是抬举了他。晋元帝虽然只能自守半壁江山,却并未斥地与敌,向杀父之仇纳贡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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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多元化士风的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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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战国时代出现了所谓“士”,后世往往称文士、士人或士大夫。士人、士大夫等词沿用到宋代,其词义并无大的变化,看来与近代的知识分子一词有相近之处。一般说来,可以指有学问的读书人。宋人或可用“乡士大夫”和“卿士大夫”两词,用以区别有无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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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儒家是十分强调道德和气节问题的。但既然是阶级社会,各种各样的私利必然影响和驱动士人们的立身行事。朱熹说:“聖人之教,必欲其尽去人欲,而复全天理也。”[168]历朝历代的士人尽管号称受“圣人之教”,然而在事实上,只有少量士人是可以完全履践“圣人之教”,多数士人决不可能履践或完全履践“圣人之教”。故研讨一个时代的所谓士风,就决不可能是单一的,而是多元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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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强调宋儒风采,列举如范仲淹、李纲、宗泽、文天祥等一大批有志节之士人,是不难的。他们代表了忧国爱民、清正廉明、直言敢谏、举贤任能、忍辱负重、临危授命等优秀的政治传统,代表了中华民族的浩然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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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从另一角度看来,他们在成千上万的士人中,毕竟居于少数派的地位。翻开史料,宋人哀叹士风的言论不少。宋太宗时,孙何就提出“士风偷薄”的问题。[169]宋哲宗初,程颐说:“近年以来,士风益衰,志趣污下,议论鄙浅,髙识远见之士益少,习以成风矣。”[170]宋徽宗刚即位时,游酢上奏说:“臣闻天下之患,莫大于士大夫无耻。士大夫至于无耻,则见利而已,不复知有义”。“士风之坏,一至于此”。[171]蒋猷“论士风浮薄,廷臣伺人主意,承宰执风旨向背,以特立不回者为愚,共嗤笑之”。[172]南宋初,胡寅上奏说:“今士风陵夷,四维未张,惟利是从,不顾义理。利在(金朝完颜)粘罕,则欲以释怨悦其心;利在(伪齐)刘豫,则欲以友邦通其好;利在迷国之宰辅,则欲为之羽翼,以助其飞。”[173]宋孝宗时,张大经“陈士风掊克、偷惰、诞慢、浮虚四弊”。[174]宋光宗时,刘光祖说:“比年以来,士大夫不慕廉靖,而慕奔竞,不尊名节,而尊爵位,不乐公正,而乐软美,不敬君子,而敬庸人,既安习以成风,谓苟得为至计。”[175]南宋后期的魏了翁说:“士风偷薄,世道颓靡,面誉背毁,心私迹公。”[176]应当说,上述议论反映的是更多士人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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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初,气节问题无疑是集中在反对降金乞和。当时一切有志节之士莫不反对屈辱媾和。李纲尽管被迫退闲,仍然上奏说,“原其所自,皆吾谋虑弗臧,不能自治自强,偷安朝夕,无久远之计”。“与其事不共戴天之雠,仰愧宗庙,俯失士民之心,而终归于亡,贻羞无穷,曷若幡然改图,正仇雠之名,辞顺理直,以作士民之气,犹可以履危而求安,转亡而为存”。[177]理学家程颐的弟子尹焞引《礼记·曲礼》之说,“父母之雠不与共戴天,兄弟之雠不反兵”。[178]按照儒家伦理,且不论割地、纳贡等问题,宋高宗向父母兄弟之仇下跪称臣,就是典型的丧失气节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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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高宗为了掩饰自己的无气节,施行“人知劝惩”[179]的清洗抗战派的政策。反对还是赞助降金乞和,成为官员们升迁还是降黜的首要标准。士大夫们要守节,就必然不能赞成降金乞和,就必然要降黜甚至受严重迫害;反之,要博取高官,就必须赞成屈辱苟安。杨愿是秦桧的一条凶狠的鹰犬,又是一个最工于柔媚的执政。他攻击抗战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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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饰虚名,不恤国计。沮讲和之议者,意在避出疆之行;腾用兵之说者,止欲收流俗之誉。”[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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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早年,杨愿并非没有激愤的正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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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以活国者,国常存而身随之安;谋以活身者,国常亡而身随之危。今一举而迁金陵,求活身也,非活国也。虏既灭吾国矣,陛下将活其国以自存乎?将活其身而国终于亡乎?”[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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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与前引的降金言论,简直判若两人,是什么使杨愿完成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呢?其实也无非是“利欲熏心”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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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高宗和秦桧的威逼和利诱下,正如朱熹所说,“向者冒犯清议,希意迎合之人,无不夤缘,骤至通显,或乃踵桧用事”。“士大夫狃于积衰之俗,徒见当时国家无事,而桧与其徒皆享成功,无后患,顾以亡雠忍辱为事理之当然,主议者慕为桧,游谈者慕其徒,一雄唱之,百雌和之”。[182] 大批的士大夫不能不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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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通过科举当进士,可能还胜似今日当院士,成为文士们的头等大事。秦桧党羽汪勃上奏说:“陛下兼爱南北之民,力定和议,与天下更始,崇儒重道,同符祖宗。臣愚以为今年科场,当国学初建,万方多士将拭目以观取舍,为之趋向。欲望戒敕攸司,苟专师孔孟,而议论粹然,一出於正者,在所必取;其或采摭专门曲说,流入迂怪者,在所必去。”宋高宗看后说,“勃论甚善”,“此所以正人心也”,他下“诏有司,凡私意臆说尽黜之”。[183]士人们要得到金榜题名,就非附会降金政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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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二年(公元1142)殿试,陈诚之的策文引证汉高祖、汉光武帝等事例说,“臣之深思,窃以休兵息民为上策”,“今陛下任贤(当然是指秦桧)不贰”,“行之以诚一,则振中兴之业,又何难乎”?得头名状元。第二名秦桧养子秦熺自不待论,第三名杨邦弼的策文说,“陛下躬信顺以待天下,又得贤相,相与图治,中兴之功,日月可冀”。[184]此后的科举就一直沿袭此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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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八年(公元1148)科举,本拟定头名的董德元因为已有右迪功郎的官位,改为第二,他是个无耻之徒,后来当上秦桧独相时的末班执政,其策文说:“晋之失不在于虚无,失于用兵故耳;唐之失不在于词章,亦失于用兵故耳。”用以推崇宋高宗的对金政策。被定为状元的王佐的策文说,“王羲之言隆中兴之业,政以道胜,宽和为本,盖讥当时不务息民保国,而欲以兵取胜也”。“况陛下今日任用真儒,修明治具,足以铺张对天之宏休,扬厉无前之伟绩,则光武之治,不足深羡”。尽管王佐后来因不愿阿附秦熺,而被摈斥,[185]但他中举之时,仍不得不赞扬“真儒”秦桧。特别应当指出者,著名的理学家朱熹也是同榜中举者,然而今人再也找不到他当时的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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