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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论层累造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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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累造成之古史观,最为近人所称道,然此说不自今日发之,先儒已多有见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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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缪称训》云:“三代之善,千岁之积誉也;桀纣之谤,千岁之积毁也。”此云“积”者,非所谓“层累”乎?是汉人已略启其端矣。至宋刘恕《通鉴外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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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经惟《春秋》及《易·彖》《象》《系辞》《文言》《说卦》《序卦》《杂卦》,仲尼所作,《诗书》仲尼刊定,皆不称三皇五帝三王。……故知《六韬》称三皇,《周礼》称三皇五帝,及《管子》书,皆杂孔子后人之语,校其岁月,非本书也。先秦之书,存于今者,《周书》《老子》《曾子》《董子》《慎子》《邓析子》《尹文子》《孙子》《吴子》《尉缭子》,皆不言三皇五帝三王,《论语》《墨子》称三代,《左氏传》《国语》《商子》《孟子》《司马法》《韩非子》《燕丹子》称三王,《穀梁传》《荀卿子》《鬼谷子》《亢仓子》称五帝,……惟《文子》《列子》《庄子》《吕氏春秋》《五经纬》始称三皇,《鹖冠子》称九皇,案《文子》称墨子,而《列子》称魏文侯,《墨子》称吴起,皆周安王时人,去孔子没百年矣。《艺文志·鹖冠子》一篇,楚人居深山以鹖为冠,唐世尝辨此书后出,非古《鹖冠子》,今书三卷十五篇,称剧辛,似与吕不韦皆秦始皇时人,其文浅意陋,非七国时书。《艺文志》云:文子老子弟子,孔子并时,非也。《庄子》又在《列子》后,与《文列》皆寓言,诞妄不可为据,秦汉学者宗其文词富美,论议辨博,故竞称三皇五帝,而不究古无其人,仲尼未尝道也。……秦初并六国,丞相等议帝号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上尊号,王为泰皇”,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乃知秦以前诸儒或言五帝,独不及三皇,后代不考《始皇本纪》,乃曰兼三皇五帝,号曰皇帝,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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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以三皇五帝,古无其人,仲尼所不道,秦以前或言五帝,犹不及三皇。其识甚卓!欧阳修《帝王世次图序》亦曰:“以孔子之学,上述前世,止于尧舜,著其大略,而不道其前,迁远出孔子后,而乃上述黄帝以来,又悉详其世次,其不量力而务胜,宜其失之多也!”《尚书》《论语》第及尧舜,不应远出孔子之后之太史公乃上述黄帝。欧阳修此言亦与刘恕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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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乎清代,崔述著《考信录》,益畅言斯旨。其《补上古考信录》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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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尚书》但始于唐虞,及司马迁作《史记》,乃起于黄帝,谯周皇甫谧又推之以至于伏羲氏,而徐整以后诸家,遂上溯于开辟之初,岂非以其识愈下,则其称引愈远,其世愈后,则其传闻愈繁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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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考信录提要》又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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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古人多贵精,后人多尚博,世益古,则其取舍益慎,世益晚,则其采择益杂,故孔子序《书》,断自唐虞,而司马迁作《史记》,乃始于黄帝,然犹删其不雅驯者,近世以来,所作《纲目前编》《纲鉴捷录》等书,乃始于庖羲氏或天皇氏,甚至有始于开辟之初盘古氏者,且亦有不雅驯者而亦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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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氏以古籍于古史所以层累增加者,一则谓由于“其世愈后则其传闻愈繁”,一则归于“世益晚则其采择益杂”,然则究由于传闻愈繁抑采择益杂乎?盖二者兼有之。欧阳修《帝王世次图序》亦已云:“至有博学好奇之士,务多闻以为胜者,于是尽集诸说而论次。”此即采择益杂之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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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其世愈后,传闻愈繁”一点,则其故甚多:古者书籍,皆属竹帛,卷帙繁重,学者不从大师,无从受读,不如后世刻本流行,挟巨金而之市,则捆载万卷,群书咸备也。故古人有所论说著述,仓卒之间,皆凭记忆,岂能一一不失本真?近代治神话学者,原有语言学派(Philological School)、人类学派(Anthropological School)之别,语言学派以为神话传说有起于语言之讹传者(Theory of Disease of Language),近人颇非议之,然此实神话演变分化之主要关键也。古者崇尚口说,以声载义,名辞尤可同音通假,相传既久,传者不复知其通假,于是一人化为两人,一事化为两事。如毛宗澄、邹汉勋等之证兜即丹朱,崔之证黄帝即皇帝,宋翔凤之证许由即伯夷,章炳麟之证许由即皋陶,苏时学、夏曾佑之证盘古即盘瓠,盖无非以语音之讹转为传说分化之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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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特名辞之演变若此,即故事之演变,亦多以音转而横生异说,如刘师培证伊尹为庖之说,乃出“保衡”之“保”音转为“庖”。刘氏云:“知古说之互岐,恒由语凭口说,易由同音之字,横生殊解,明于声转,则疑义豁通矣!”此诚通人之通说也。传说亦有因人名之偶同而讹传者,如《说苑·敬慎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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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者殷王帝辛之时,爵生乌于城之隅,卜人占之,曰:凡小以生巨,国家必祉,王名必倍。帝辛喜爵之德,不治国家,亢暴无极;外寇乃至,遂亡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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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贾谊《新书·春秋篇》《新序·杂事四》又以为宋康王时事。《新序·杂事四》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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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康王时,有爵生鹯于城之陬,使史占之,曰:小而生巨(贾谊《新书·春秋篇》“巨”作“大”),必霸天下(《新书》作“必伯于天下”)。康王大喜,于是灭滕伐薛(《新书》作“伐诸侯”),取淮北之地,乃愈自信,欲霸之亟成,故射天笞地,斩社稷而焚之(《新书》“斩”作“伐”),剖伛者之背,锲朝涉之胫(《新书》“锲”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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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辛为殷亡国之君,而康王为宋亡国之君,其所处地位既似,瑞应又全同。故陈逢衡《竹书纪年集证》尝疑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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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向《新序·杂事篇》云:“宋康王……”,此直与纣相符合,真不可解,然《说苑·敬慎篇》又云:“昔者殷王辛之时,……”不几与《新序》两相矛盾欤?然自是《新序》之误。余按《吕氏春秋》载射天事,亦谓宋王,不引武乙,岂真纪载之误欤?抑事适相类,而纪事者因各举其说欤?何前殷后宋之适相符也?噫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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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著《宋王偃的绍述先德》(《语丝》第六期及《古史辨》第二册),亦以二射天事相比拟,云:“宋王偃所绍述之祖德,不但他的二十六世从祖纣而已,更有他的二十九世祖武乙。”败国亡家之君王,瑞应既同,行动亦多相类,结果又甚似,天下事有若是巧合者乎?顾氏疑宋王偃之绍述先德,乃出齐王之宣传,余意与其谓出于一人以至数人之宣传,不若谓其出于大众之误传与牵合之为得。何则?一二人有意宣传之力有限,众人无意之误传与牵合,其势最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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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汤祷之传说,见于《墨子》《荀子》《尸子》《吕氏春秋》《淮南子》及《说苑》《论衡》等书。《墨子·兼爱下篇》云:“……虽《汤说》即亦犹是也。汤曰:‘……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即此言汤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且不惮以身为牺牲,以祠说于上帝鬼神。”《文选·思玄赋注》引《淮南子》云:“汤时大旱七年,卜,用人祀天,汤曰:‘我本卜祭为民,岂乎?自当之。’……火将燃,即降大雨。”《太平御览》八十三引《帝王世纪》亦云:“殷史卜曰:‘当以人祷’,汤曰:‘吾所为诸雨者民也,若必以人祷,吾请自当。’……言未已,而大雨至数千里。”而《艺文·类聚》六十六亦引《庄子》云:“昔宋景公时,大旱(《类聚》二作“大旱三年”),卜之,必以人祠乃雨(《类聚》二作“用人祠乃雨”),景公下堂顿首曰:‘吾所以求雨,为民也,今必使吾以人祠乃雨,将自当之。’言未卒而大雨(《类聚》二“而大雨”作“天下大雨方千里”)。”不特两传说之内容绝类,而“商汤”之与“宋景”古音又相近。王国维《说商》云:“余疑宋与商声相近,初本名商,后人以别于有天下之商,故谓之宋耳。”其说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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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古从“木”声,而“木”古有“桑”音。孙志祖《读书脞录》卷七“木有桑音”条云:“古‘木’字有‘桑’音,《列子·汤问篇》‘越之东有辄木之国’,注音木字为又康反。《山海经·东山经》‘南望幼海,东望木’,注扶桑二音,是也。字书‘木’字失载‘桑’音,人多如字读之,误矣。”其论至确!案,《海外东经》云:“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有大木,居水中,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而《大荒东经》云:“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吕氏春秋·求人篇》云:“禹东至木之地,日出九津。”皆足证“扶木”“木”即“扶桑”。《淮南子·时则训》:“东至日出之次,木之地。”注:“木,桑。”此皆“木”有“桑”音之证。“汤”“景”古声亦同“唐”部,前商后宋之传说互相牵合有如此!其牵合讹传之故,无非以名辞之音同耳。吾人汇集先后之传说,比较其异同,并由语音以求其分合之关键,则纷然杂陈之古史传说,可以澄清见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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