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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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丕绳我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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屡蒙吾兄为《禹贡》索稿,因一时忙不过来,不能详细翻检书籍,故迟迟不能应命,至愧,至歉!前夜兴来,乃穷半夜之力,成《说夏》一文,武断臆说,自知无当也。颉刚先生与我兄正用力于《夏史考》,想定多高见,区区恐未当于高明之旨。顷读《尚书》又得一证,乞为补入(三)《夏后解》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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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顾命》云:“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丽陈教则肄,肄不违,用克达殷集大命;在后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训,无敢昏逾。”考《说文》“”字下云:“共也,《周书》曰:‘在夏后之。’”可见今本脱“夏”字,而又转改“后”字作“後”。“夏后”实即“下后”,言敬迎天之威命,皆下后之所同(“侗”疑即“同”,《墨子·经上》云,“侗,异而俱之于一也”)。据此亦可知“夏后”初为通名,不为专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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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任情妄说,敬乞明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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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诗》《书》中“禹”皆不连称“夏禹”,而桀则已连称“夏桀”,疑“夏桀”之“夏”初亦“下”义,《离骚》尚有明证。《离骚》云:“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夏桀”与“后辛”相对,足见“夏”亦即“下”,与“后”义同。“常违”之“常”亦即是“上”,“下桀之上违兮”,“下”与“上”正相对。《诗》《书》于夏代仅举一桀者,岂“夏桀”之连称发生最早之故欤?并乞教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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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此,即颂撰安!弟杨宽再拜。三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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颉刚案:杨宽正先生用研究神话之态度以观察古史传说,立说创辟,久所企仰。其怀疑唐虞之代名与吾人意见差同,而否认夏代之存在又不期同于陈梦家先生所论(陈说见其所著《商代的神话与巫术》,《燕京学报》第二十期)。陈先生主夏史全从商史分出,因而不认有夏之一代,取径虽与杨先生有异,而结论则全同。按商之于夏,时代若是其近,顾甲骨文发得若干万片,始终未见有关于夏代之记载,则二先生之疑诚不为无理。惟《周书·召诰》等篇屡称“有夏”,或古代确有夏之一族,与周人同居西土,故周人自称为夏乎?吾人虽无确据以证夏代之必有,似亦未易断言其必无也。杨先生此文最大之贡献,在指出“夏国”之传说与“下国”之传说有关系,或禹启等人物与夏之代名合流之由来,即缘“下后”而传讹者乎?以材料之缺乏,未敢臆断,姑识于此以质当世之博雅君子,并望参加讨论古史之诸家对杨先生此文予以深切之注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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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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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说夏”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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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作《说夏》一文原刊《禹贡半月刊·古代地理专号》,证明传说中之“夏国”实由于神话中之“下国”所演成,传说中之“夏后”实出于神话中之“下后”所演成。“下国”为“上天”之对待词,“下后”为“上帝”之对待词,夏史中之人物在传说中多与天帝对待,其所降居者又无非“下国”“下土”“下地”,皆可明证其为神人。自此文发表后,颇有赞同之者,亦有非议之者,因再草此篇以补前作之所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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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夏后解”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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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后氏”一名前人未有确解。依旧说,夏为一代之名,后为帝王之号,氏为族类之意,何故不曰有夏氏而必曰夏后氏?徐中舒《再论小屯与仰韶》(《安阳发掘报告》第三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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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后”为连称之词,与《史记·五帝本纪》的荤粥,《匈奴传》的浑庾(《汉书》作浑窳),《赵世家》的休浑,贾谊《新书》的灌窳,并是“九州”的对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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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但凭字音以为断,孤证不足取信也。傅斯年《夷夏东西说》则云:“意者诸夏之部落本甚多,而有一族为诸夏之盟长,此族遂号夏后氏。”此亦近于臆说。余疑“夏后”即“下后”,初为上帝之对待名词,即后土社神。“后”初为神号,故卜辞今王称王,于先王称后,《诗》《书》亦尊先王为后。又卜辞有常见祖先名下乙者,其祭典甚隆重,能“降若”“授祐”于时王,其神力几与上帝相等(“下乙弗若”,见《续》,一,四六,三。“下乙弗又(祐)”,见《库》一〇五九),当即殷代中兴之主祖乙,卜辞称为“中宗祖乙”,又称“后祖乙”(乙卯卜,即贞,王宾后祖乙父丁岁,亡尤,见《戬》三,八)。卜辞又有名帝甲者,“帝甲□其祖乙”,此帝甲王国维谓即沃甲,郭沫若谓即祖甲,余疑此帝甲实乃上甲,殷人合祭,多从上甲始,“上甲至于某某”一语,卜辞屡见,可证。卜辞于祖乙称下乙,又称后祖乙,于上甲又称帝甲;盖殷人特尊上甲,比之于上帝,故庙号为上甲,又或称帝甲;殷人又尊祖乙,比之于下后,故又称之为下乙,又称为后祖乙也。此亦在上者之神称帝,在下者之神称后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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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读日人小川琢治《天地开辟及洪水传说》(收《支那历史地理研究》),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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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帝,即上帝、天帝;“启代益作后”、“何后益作革”(《天问》)之后,及“后帝是飨”、“后帝不若”(《天问》)等,乃对天神上帝之“后土”,亦即地神,与君或王不同。观乎《商书》等“后”与“王”之用法有不同。一则曰“夏王有罪”,一则曰“有夏先后”、“惟明明后”,“后”乃用于神视之王。《吕刑》谓蚩尤作乱,作五虐之刑,杀戮无辜,为虐威而遭庶戮者告无辜于上,上帝命重黎绝地天通,不使天神降地,乃命伯夷禹稷三后:伯夷定典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种,兴农耕;有“群后之逮在下”等语。总之,在《天问》中,禹启羿皆受上天之命,自天下降,平治天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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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川氏谓禹启羿本为降自上天以治下土之后,可谓先得吾心。禹启羿既本为降自上天之下后,而传说又以禹启羿为夏史中之夏后,则“夏后”之即“下后”,盖断断矣!可知考据之学,无论中外,苟能旁证博讨,究必归于一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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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八佾篇》宰我论社: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淮南子·齐俗篇》亦云:“社祀:有虞氏用土,夏后氏用松,殷人用石,周人用栗。”《初学记》引《尚书大传》云:“太社惟松,东社惟柏,南社惟梓,西社惟栗,北社惟槐。”周为西方民族,故周人西社皆用栗,殷为东方民族,故殷人东社皆用柏,太社乃群姓之社,《礼记·祭法》云:“王为群姓立社曰大社,王自为立社曰王社。”蔡邕《独断》云:“天子之宗社曰太社,天子为群姓立社也;天子之社曰王社,一曰帝社。”太社为群姓之社,太社以松,而传夏后氏亦以松,盖“夏后”即“下后”,本社神之通称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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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后”即“下后”,本即下土之神,殷周人神视先王,尊先王为“后”或“夏后”,“后”与“夏后”因此渐为人王之称号。周人既自尊其国,以为乃天之下土,故《周书·君奭》《立政》等篇自称为“我有夏”;周人又尊其王,视若天之下后,故《周书·顾命》自称为“夏后”。《书·顾命》“在后之侗”,《说文》引作“在夏后之侗”(徐鼎臣、李仁甫本如此,徐楚金本脱“夏”字)、江声《尚书集注音疏》、王鸣盛《尚书后案》、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皆据以刊正,至是(惟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反以《说文》为误衍,殊非)。盖前人不解周人何以自称“夏后”,因删去“夏”字耳。惟江王孙诸氏俱释“夏”为“中国”,犹是曲解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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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有夏解”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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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兼爱中》云:“昔者武王将事泰山隧,传曰:‘泰山有道,曾孙周王有事,大事既获,仁人尚作,以祗商夏,蛮夷丑貉。’”此云商夏,夏疑亦周人自称之辞。“有夏”为“下国”之音转,故周人自称为有夏。秦公、秦公钟自称其地为“禹迹”“下国”,故亦有夏称:《左传》载吴季札聘鲁观乐,至秦,曰:“此之谓夏声。”《国语》《左传》中尚有东夏之名,无非东土之意。如《楚语》云:“析公奔晋,晋人用之,实谗败楚,使不规东夏。”韦注:“东夏,沈蔡也。”《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则称为华夏,云:“楚失华夏,则析公之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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