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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196 中国历史研究法 [:1707108742]
1707109197 中国历史研究法 第五章 史料之搜集与鉴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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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199 前章列举多数史料,凡以言史料所从出也。然此种史料,散在各处,非用精密明敏的方法以搜集之,则不能得。又真赝错出,非经谨严之抉择,不能甄别适当。此皆更需有相当之技术焉。兹分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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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01 中国历史研究法 [:1707108743]
1707109202 第一 搜集史料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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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04 普通史料之具见于旧史者,或无须特别之搜集;虽然,吾侪今日所要求之史料,非即此而已足。大抵史料之为物,往往有单举一事,觉其无足重轻;及汇集同类之若干事比而观之,则一时代之状况可以跳活表现。此如治庭园者,孤植草花一本,无足观也;若集千万本,莳以成畦,则绚烂眩目矣。又如治动物学者搜集标本,仅一枚之贝,一尾之蝉,何足以资研索;积数千万,则所资乃无量矣。吾侪之搜集史料,正有类于是。试举吾所曾致力之数端以为例:(甲)吾曾欲研究春秋以前部落分立之情状。乃从《左传·国语》中,取其所述已亡之国汇而录之,得六十余;又从《逸周书》搜录,得三十余;又从《汉书·地理志》、《水经注》搜录,得七十余;又从金文款识中搜录,得九十余;其他散见各书者尚三四十。除去重复,其夏商周古国名之可考见者,犹将三百国;而大河以南,江淮以北,殆居三之二。其中最稠密之处——如山东,河南,湖北,有今之一县而跨有古三四国之境者。试为图为表以示之,而古代社会结构之迥殊于今日,可见一斑也。(乙)吾曾欲研究中国与印度文化沟通之迹,而考论中国留学印度之人物。据常人所习知者,则前有法显,后有玄奘,三数辈而已。吾细检诸传记,陆续搜集,乃竟得百零五人,其名姓失考者尚八十二人,合计百八十有七人。吾初研究时,据慧皎之《高僧传》,义净之《求法传》,得六七十人,已大喜过望;其后每读一书,遇有此者则类而录之,经数月乃得此数。吾因将此百八十余人者,稽其年代籍贯,学业成绩,经行路线等,为种种之统计;而中印往昔交通遗迹,与夫隋唐间学术思想变迁之故,皆可以大明。(丙)吾曾欲研究中国人种变迁混合之迹,偶见史中载有某帝某年徙某处之民若干往某处等事,史文单词只句,殊不足动人注意也。既而此类事触于吾目者屡见不一见,吾试汇而钞之,所积已得六七十条;然犹未尽。其中徙置异族之举较多,最古者如尧舜时之分背三苗;徙置本族者亦往往而有,最著者如汉之迁六国豪宗以实关中。吾睹此类史迹,未尝不掩卷太息,嗟彼小民,竟任政府之徙置我如弈棋也。虽然,就他方面观之,所以抟捖此数万万人成一民族者,其间接之力,抑亦非细矣。吾又尝向各史传中专调查外国籍贯之人,例如匈奴人之金日磾,突厥人之阿史那忠,于阗人之尉迟敬德,印度人之阿那罗顺等,与夫入主中夏之诸胡之君臣苗裔,统列一表,则种族混合之情形,益可见也。(丁)吾又尝研究六朝唐造像,见初期所造者大率为释迦像,次期则多弥勒像,后期始渐有阿弥陀像,观世音像等,因此可推见各时代信仰对象之异同;即印度教义之变迁,亦略可推见也。(戊)吾既因前人考据,知元代有所谓“也里可温”者,即指基督教,此后读《元史》及元代碑版与夫其他杂书,每遇“也里可温”字样辄乙而记之,若荟最成篇,当不下百条,试加以综合分析,则当时基督教传播之区域及情形,当可推得也。以上不过随举数端以为例。要之吾以为吾侪欲得史料,必须多用此等方法。此等方法,在前清治经学者多已善用之,如《经传释词》、《古书疑义举例》等书,即其极好模范。惟史学方面,则用者殊少。如宋洪迈之《容斋随笔》,清赵翼之《廿二史劄记》,颇有此精神;惜其应用范围尚狭。此种方法,恒注意于常人所不注意之处,常人向来不认为史料者,吾侪偏从此间觅出可贵之史料。欲应用此种方法,第一步,须将脑筋操练纯熟,使常有锐敏的感觉每一事项至吾前,常能以奇异之眼迎之,以引起特别观察之兴味。世界上何年何日不有苹果落地,何以奈端独能因此而发明吸力;世界上何年何日不有开水冲壶,何以瓦特独能因此而发明蒸汽;此皆由有锐敏的感觉,施特别的观察而已。第二步,须耐烦每遇一事项,吾认为在史上成一问题有应研究之价值者,即从事于彻底精密的研究,搜集同类或相似之事项,综析比较,非求得其真相不止。须知此种研究法,往往所劳甚多,所获甚简。例如吾前文所举(甲)项,其目的不过求出一断案日“春秋前半部落式之国家甚多”云尔;所举(乙)项,其目的不过求出一断案曰“六朝唐时中国人留学印度之风甚盛”云尔。断案区区十数字,而研究者,动费一年数月之精力,毋乃太劳?殊不知凡学问之用科学的研究法者,皆须如是;苟不如是,便非科学的,便不能在今世而称为学问。且宇宙间之科学,何一非积无限辛劳以求得区区数字者?达尔文养鸽莳果数十年,著书数十万言,结果不过诒吾辈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八个大字而已。然试思十九世纪学界中,若少却此八个大字,则其情状为何如者?我国史学界,从古以来,未曾经过科学的研究之一阶段,吾侪今日若能以一年研究之结果,博得将来学校历史教科书中一句之采择,吾愿已足,此治史学者应有之觉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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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06 尤有一种消极性质的史料,亦甚为重要:某时代有某种现象,谓之积极的史料;某时代无某种现象,谓之消极的史料。试举其例:(甲)吾侪读《战国策》,读《孟子》,见屡屡有黄金若干镒等文,知其时确已用金属为货币。但字书中关于财货之字,皆从贝不从金,可见古代交易媒介物,乃用贝而非用金。再进而研究钟鼎款识,记用贝之事甚多,用金者虽一无有;《诗经》亦然;殷墟所发见古物中,亦有贝币无金币,因此略可推定西周以前,未尝以金属为币。再进而研究《左传》、《国语》、《论语》亦绝无用金属之痕迹。因此吾侪或竟可以大胆下一断案曰:“春秋以前未有金属货币。”若稍加审慎,最少亦可以下一假说曰:“春秋以前金属货币未通用。”(乙)我国未有纸以前,文字皆“著诸竹帛。”然《汉书·艺文志》各书目,记篇数者什之七八,记卷数者仅十之二三,其记卷数者又率属汉中叶以后之著述;因此可推定帛之应用,为时甚晚。又据《史记》、《汉书》所载,当时法令公文私信什有九皆用竹木简,知当时用竹之广,远过于用帛。再证以最近发见之流沙坠简,其用缣质者皆在新莽以后,其用纸质者皆在两晋以后。因此可以下一假说曰:“战国以前誊写文书,不用缣纸之属;两汉始用而未盛行。”又可以下一假说曰:“魏晋以后,竹木简牍之用骤废。”(丙)吾侪读历代高僧传,见所记隋唐以前诸僧之重要事业,大抵云译某经某论若干卷,或云讲某经某论若干遍,或云为某经某论作注疏若干卷;宋以后诸僧传中,此类记事绝不复见,但记其如何洞彻心源,如何机锋警悟而已。因此可以下一断案曰:“宋以后僧侣不讲学问。”(丁)吾侪试检前清道咸以后中外交涉档案,觉其关于教案者什而六七;当时士大夫关于时事之论著,亦认此为一极大问题。至光宣之交,所谓教案者已日少一日;入民国以来,则几无有。因此可以下一断案曰:“自义和团事件以后,中国民教互仇之现象殆绝。”此皆消极的史料例也。此等史料,其重要之程度,殊不让积极史料。盖后代极普通之事象,何故前此竟不能发生,前代极普通之事象,何故逾时乃忽然灭绝,其间往往含有历史上极重大之意义,倘忽而不省,则史之真态未可云备也。此等史料,正以无史迹为史迹,恰如度曲者于无声处寄音节,如作书画者于不著笔墨处传神。但以其须向无处求之,故能注意者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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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08 亦有吾侪所渴欲得之史料,而事实上殆不复能得者。例如某时代中国人口有若干,此问题可谓为研究一切史迹重要之基件,吾侪所亟欲知也;不幸而竟无法足以副吾之望。盖吾国既素无统计,虽以现时之人口,已无从得其真数,况于古代?各史《食货志》及《文献通考》等书,虽间有记载,然吾侪绝不敢置信;且彼所记亦断断续续,不能各时代俱有;于是乎吾侪搜集之路殆穷。又如各时代物价之比率,又吾侪所亟欲知也。然其记载之阙乏,更甚于人口;且各时代所用为价值标准之货币,种类复杂,而又随时变紊,于是乎吾侪搜集之路益穷。若斯类者,虽谓之无史料焉可矣。虽然,吾侪正不必完全绝望。以人口问题论,吾侪试将各史本纪及《食货志》所记者,姑作为假定;益以各地理志中所分记各地方户口之数,再益以方志专书——例如常璩《华阳国志》,范成大《吴郡记》等记述特详者,悉汇录而勘比之;又将各正史各杂史笔记中,无论文牍及谈话,凡有涉及人口数目者——例如《左传》记“卫戴公时卫民五千七百三十人,”《战国策》记苏秦说齐宣王言“临淄七万户,户三男子”等,凡涉及此类之文句,一一钞录无遗;又将各时代征兵制度,口算制度,一一研究,而与其时所得兵数所得租税相推算。如此虽不敢云正确,然最少总能于一二时代中之一二地方得有较近真之资料;然后据此为基本,以与他时代他地方求相当之比例。若有人能从此用力一番,则吾侪对于历史上人口之知识,必有进于今日也。物价问题,虽益复杂,然试用此法以求之,所得当亦不少。是故史料全绝之事项,吾敢信其必无;不过所遗留者或多或寡,搜集之或难或易耳。抑尤当知此类史料,若仅列举其一条两条,则可谓绝无意义绝无价值;其价值之发生,全赖博搜而比观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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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10 以上所举例,皆吾前此所言抽象的史料也。然即具体的史料,亦可以此法求之。往往有一人之言行,一事之始末,在正史上觉其史料缺乏已极;及用力搜剔,而所获或意外甚丰。例如《史记》关于墨子之记述,仅得二十四字,其文曰:“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孟子荀卿列传》)。此史料可谓枯竭极矣;而孙诒让生二千年后,能作一极博赡翔实之《墨子传》至数千言(看《墨子闲诂》),例如周宣王伐狁之役,《诗经》、《史记》、《竹书记年》所述,皆仅寥寥数语;而王国维生三千年后,乃能将其将帅、其战线、其战状、详细考出,历历如绘(看《雪堂丛刻》)。此无他谬巧,其所据者皆人人共见之史料,彼其爬罗搜剔之术,操之较熟耳。又如指南针由中国人发明,此西史上所艳称也。然中国人对于此物之来历沿革,罕能言者。美人夏德(F.Hirth)所著《中国古代史》,则考之甚详。其所征引之书,则其一《韩非子》,其二《太平御览》引《鬼谷子》,其三《古今注》,其四《后汉书·张衡传》,其五《宋书·礼志》,其六《南齐书·祖冲之传》,其七《宋史·舆服志》,其八《续高僧传·一行传》,其九《格致镜原》引《本草衍义》,其十《梦溪笔谈》,其十一《朝野佥载》,其十二《萍洲可谈》,其十三《图书集成·车舆部》。以上所考,是否已备,虽未敢断;然吾侪读之,已能将此物之渊源,得一较明确之观念。夫此等资料,明明现存于古籍中;但非经学者苦心搜辑,则一般人末由察见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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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12 亦有旧史中全然失载或缺略之事实,博搜旁证则能得意外之发见者。例如唐末黄巢之乱,曾大惨杀外国侨民,此可谓千年前之义和团也。旧史仅著“焚室庐杀人如刈”之一囫囵语,而他无征焉。九世纪时,阿刺伯人所著《中国见闻录》,中一节云:“有Gonfu者,为商舶荟萃地,……纪元二百六十四年,叛贼Punzo陷Gonfu,杀回耶教徒及犹太波斯人等十二万。……其后有五朝争立之乱,贸易中绝。”等语。欧洲人初译读此录,殊不知所谓Confu者为何地,所谓Punzo者为何人。及经东西学者细加考证,乃知回教纪元二六四年,当景教纪元之八七七——八七八年,即唐僖宗乾符四年至五年也。而其年黄巢实寇广州。广州者,吾粤人至今犹称为“广府”,知Confu即“广府”之译音;而Punzo必黄巢也。吾侪因此一段记录,而得有极重要之历史上新智识:盖被杀之外国人多至十二万,则其时外人侨寓之多可想。吾侪因此引起应研究之问题有多种。例如:其一,当时中外通商何以能如此繁盛?其二,通商口岸是否仅在广州,抑尚有他处?其发达程度比较如何?其三,吾侪联想及当时有所谓“市舶司”者,其起源在何时,其组织何若,其权限何若?其四,通商结果,影响于全国民生计者何如?其五,关税制度可考见者何如?其六,今所谓领事裁判权制度者,彼时是否存在?其七,当时是否仅有外国人来,抑吾族亦乘此向外发展?其八,既有许多外人侨寓我国,其于吾族混合之关系何如?其九,西人所谓中国三大发明——罗盘针、制纸、火药,——之输入欧洲,与此项史迹之关系何若?……吾侪苟能循此途径以致力研究,则因一项史迹之发见,可以引起无数史迹之发见,此类已经遗佚之史迹,虽大半皆可遇而不可求;但吾侪总须随处留心,无孔不入,每有所遇,断不放过须知此等佚迹,不必外人纪载中乃有之,本国故纸堆中,所存实亦不少,在学者之能施特别观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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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14 史料有为旧史家故意湮灭或错乱其证据者,遇此等事,治史者宜别搜索证据以补之或正之。明陈霆考出唐僖宗之崩以马践,宋太宗之崩以箭疮发,二事史册皆秘之不言。霆考证前事据《幸蜀记》,考证后事据神宗谕滕章敏之言(《两山墨谈》卷十四),前事在历史上无甚价值,虽佚不足顾惜。后事则太宗因伐契丹,为虏所败,负伤遁归,卒以疮发而殂,此实宋代一绝大事,后此澶渊之盟,变法之议,靖康之祸,皆与此有直接间接关系。此迹湮灭,则原因结果之系统紊矣。计各史中类此者盖不乏。又不惟一二事为然耳,乃至全部官书,自行窜乱者,往往而有。《宋神宗实录》,有《日录》及《朱墨本》之两种,因廷臣争党见,各自任意窜改,致同记一事,两本或至相反(看清蔡凤翔著《王荆公年谱》卷二十四《神宗实录考》),至清代而尤甚。清廷讳其开国时之秽德,数次自改实录。实录稿今入王氏《东华录》者乃乾隆间改本,与蒋氏《东华录》歧异之处已甚多;然蒋氏所据,亦不过少改一次之本耳。故如太宗后下嫁摄政王,世宗潜谋夺嫡等等宫廷隐慝,讳莫如深,自不待言。即清初所兴之诸大狱,亦掩其迹唯恐不密。例如顺治十八年之“江南奏销案。”一时捂绅被杀者十余人,被逮者四五百人,黜革者万三千余人,摧残士气,为史上未有之奇酷。然官书中并丝毫痕迹不可得见。今人孟森,据数十种文集笔记,钩距参稽,然后全案信史出焉(看《心史丛刊》第一集)。夫史料之偶尔散失者,其搜补也尚较易;故意湮乱者,其治理也益极难。此视学者侦察之能力何如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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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16 今日史家之最大责任,乃在搜集本章所言之诸项特别史料。此类史料,在欧洲诸国史,经彼中先辈搜出者已什而七八,故今之史家,贵能善因其成而运独到之史识以批判之耳。中国则未曾经过此阶段,尚无正当充实之资料,何所凭藉以行批判?漫然批判,恐开口便错矣。故吾本章所论,特注重此点。至于普通一事迹之本末,则旧籍具在,搜之不难,在治史者之如何去取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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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18 中国历史研究法 [:1707108744]
1707109219 第二 鉴别史料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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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21 史料以求真为尚真之反面有二:一曰误,二曰伪。正误辨伪,是谓鉴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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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23 有明明非史实而举世误认为史实者任执一人而问之曰,今之万里长城为何时物,其人必不假思索,立答曰秦始皇时。殊不知此答案最少有一大部误谬或竟全部误谬也。秦始皇以前,有燕之长城,赵之长城,齐之长城;秦始皇以后,有北魏之长城,北齐之长城,明之长城;具见各史。其他各时代小小增筑尚多。试一一按其道里细校之,将见秦时城线,所占乃仅一小部分,安能举全城以傅诸秦?况此小部分是否即秦故墟尚属问题。欲解此问题,其关键在考证秦时筑城是否用砖抑用版筑,吾于此事虽未得确证,然终疑用版筑为近。若果尔者,则现存之城,或竟无一尺一寸为秦时遗迹,亦未可知耳。常人每语及道教教祖,辄言是老子。试读老子五千言之著书,与后世道教种种矫诬之说风马牛岂能相及?汉初君臣若窦后文帝曹参辈,著述家若刘安司马谈辈,皆治老子之道家言,又与后世道教岂有丝毫相似?道教起源,明见各史,如《后汉书·襄楷传》所载楷事及宫崇于吉等事,《三国志·张鲁传》所载鲁祖陵父衡及骆曜张角张修等事,其妖妄煽播之迹,历历可见;此又与周时作守藏史之老子,岂有丝毫关系?拟此等事,本有较详备之史料,可作反证;然而流俗每易致误者,此实根于心理上一种幻觉,每语及长城辄联想始皇,每语及道教辄联想老子。此非史料之误,乃吾侪自身之误,而以所误诬史料耳。吾侪若思养成鉴别能力,必须将此种心理结习,痛加涤除然后能向常人不怀疑之点能试怀疑;能对于素来不成问题之事项而引起问题。夫学问之道,必有怀疑然后有新问题发生,有新问题发生然后有研究,有研究然后有新发明。百学皆然,而治史特其一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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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25 顷所举例,吾命之曰局部的幻觉。此外尤有一般的幻觉焉:——凡史迹之传于今者,大率皆经过若干年若干人之口碑或笔述,而识其概者也。各时代人心理不同,观察点亦随之而异,各种史迹,每一度从某新时代之人之脑中滤过,则不知不觉间辄微变其质如一长河之水,自发源以至入海,中间所经之地所受之水,含有种种杂异之矿质,则河水色味,随之而变。故心理上的史迹,脱化原始史迹而丧失其本形者往往而有。例如《左传》中有名之五大战——韩、城濮、鞍、邲、鄢陵,吾脑际至今犹有极深刻之印象,觉此五役者为我国史中规模宏大之战事。其实细按史文,五役者皆一日而毕耳;其战线殆无过百里外者;语其实质,仅得比今闽粤人两村之械斗。而吾侪动辄以之与后世国际大战争等量齐观者,一方面固由《左传》文章优美,其铺张分析的叙述,能将读者意识放大;一方面则由吾辈生当二千年后,习见近世所谓国家者所谓战争者如彼如彼,动辄以今律古,而不知所拟者全非其伦也。夫在货币交易或信用交易时代而语实物交易时代之史迹,在土地私有时代而语土地公有时代之史迹,在郡县官治或都市自治时代而语封建时代或部落时代之史迹,在平民自由时代而语贵族时代或教权时代之史迹,皆最容易起此类幻觉。幻觉一起,则真相可以全蔽,此治学者所最宜戒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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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27 鉴别史料之误者或伪者,其最直捷之法,则为举出一极有力之反证。例如向来言中国佛教起源者,皆云汉明帝永平七年遣使臣经西域三十六国,入印度求得佛经佛像;但吾侪据《后汉书·西域传》及他书,确知西域诸国自王莽时已与中国绝,凡绝六十五年,至明帝永平十六年始复通,永平七年正西域与匈奴连结入寇之时,安能派使通过其国?又如言上海历史者,每托始于战国时楚之春申君黄歇,故共称其地曰申江,曰黄浦,曰歇浦;但近代学者从各方面研究之结果,确知上海一区,在唐以前尚未成陆地,安得有二千余年春申君之古迹?似此类者,其反证力甚强,但得一而已足。苟非得更强之反证的反证,则其误伪终不能回护,此如人或诬直不疑盗嫂,不疑曰,我乃无兄,倘不能别求得直不疑有兄之确据,则盗嫂问题,已无复讨论之余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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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29 然历史上事实,非皆能如此其简单而易决。往往有明知其事极不可信,而苦无明确之反证以折之者。吾侪对于此类史料,第一步,只宜消极的发表怀疑态度,以免为真相之蔽;第二步,遇有旁生的触发,则不妨换一方向从事研究,立假说以待后来之再审定。例如旧史言伏羲女娲皆人首蛇身,神农牛首人身,言蚩尤铜头铁额。吾辈今日终无从得直捷反证,确证诸人之身首头额与吾辈同也;但以情理度之,断言世界决无此类生物而已。又如殷之初祖契,周之初祖后稷,旧史皆谓为帝喾之子,帝尧之异母弟,同为帝舜之臣。吾辈今日无从得一反证以明其决不然也。虽然,据旧史所说,尧在位七十年乃举舜为相,舜相尧又二十八年,尧即位必当在喾崩后;假令契稷皆喾遗腹子,至舜即位时亦当皆百岁,安得复任事?且尧有此圣弟而不知,又何以为尧?且据《诗经》所载殷人之颂契也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周人之颂稷也曰“阙初生民时维姜嫄”;彼二诗者皆所以铺张祖德,倘稷契而系出帝喾,岂有不引以为重之理?是故吾侪虽无积极的反证,以明稷契为别一人之子;然最少亦可以消极的认其非喾子尧弟也。又如旧史称周武王崩后,继立者为成王,成王尚少,周公摄政。吾辈今日亦无直接之反证以明其不然也。但旧史称武王九十三而终,藉令武王七十而生成王,则成王即位时已二十三,不可谓幼;七八十得子,生理上虽非必不可能,然实为稀有;况吾侪据《左传》,确知成王尚有邗晋应韩之四弟,成王居长嫡,下有诸弟,嗣九十三岁老父之位而犹在冲龄,岂合情理?且犹有极不可解者,《书经康诰》一篇,为康叔封卫时之策命,其发端云:“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此所谓“王”者谁耶?谓武王耶?卫之建国,确非在武王时;谓成王耶?康叔为成王叔父,何得称为弟而呼以小子?然则继武王而践祚者,是否为成王?周公是否摄政,抑更有进于摄政?吾侪不能不大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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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31 怀疑之结果,而新理解出焉前段所举第一例——人首蛇身等等,吾侪既推定其必无是理。然则何故有此等传说耶?吾侪可以立一假说,谓伏羲神农等皆神话的人物,非历史的人物。凡野蛮时代之人,对于幻境与实境之辨,常不明了;故无论何族最初之古史,其人物皆含有半神半人的性质。然则吾侪可以假定羲农诸帝,实古代吾族所祀之神;人首蛇身等,即其幻想中之神像,而缘幻实不分之故,口碑相传,确以为曾有如此形象之人。指为真,固非真;指为伪,亦确非有人故为作伪也。如所举第二例——稷契既决非喾子,又不能知其为何人之子,汉儒且有“圣人无父,感天而生”之说。然则稷契果无父耶?吾侪可以立一假说,谓稷契亦有父亦无父,彼辈皆母系时代人物,非父系时代人物。吾侪闻近代欧美社会学家言,已知社会进化阶级,或先有母系,然后有父系;知古代往往一部落之男子为他部落女子所公有,一部落之女子为他部落男子所公有,在彼时代,其人固宜“知有母不知有父,”非不欲知,无从知也。契只知其为简狄之子耳,稷只知其为姜嫄之子耳,父为谁氏,则无稽焉;於是乎“有吞鸟卵而生,”“履大人迹而生”之种种神话。降及后世父系时代,其子孙以无父为可耻,求其父而不得,则借一古帝以自重,此喾子之说所由起也。亦有既求父不得,即不复求,转而托“感天”以自重;殊不知古代之无父感天者不必圣人,盖尽人莫不然也。如所举第三例——成王若继武王而立,其年决非幼,无须摄政;卫康叔受封时,其王又确非康叔之侄,而为康叔之兄。吾侪於是可以立一假说,谓继武王而立者乃周公而非成王;其时所行者乃兄终弟及制,非传子立嫡制。吾侪已知殷代诸王,兄弟相及者过半,周初沿袭殷制,亦情理之常。况以《史记·鲁世家》校之,其兄终弟及者亦正不少。然则周公或当然继武王而立,而后此之“复子明辟,”乃其特创之新制,盖未可知耳。以上诸例,原不过姑作假说,殊不敢认为定论;然而不失为一种新理解,则昭然矣。然则吾侪今日能发生种种新理解,而古人不能者,何故耶?古人为幻觉所蔽而已生息于后世家族整严之社会中,以为知母不知父,惟禽兽为然,稷契之圣母,安有此事?生息于后世天泽名分之社会中,以夺嫡为篡逆,谓周公大圣,岂容以此相污?是以数千年,非惟无人敢倡此说,并无人敢作此念;其有按诸史迹而矛盾不可通者,宁枉弃事实以迂回传会之而已。吾侪生当今日,有种种“离经畔道”之社会进化说以变易吾脑识,吾于是乃敢于怀疑,乃敢于立假说。假说既立,经几番归纳的研究之后,而假说竟变为定案,亦意中事耳。然则此类之怀疑,此类之研究,在学问上为有用耶,为无用耶?吾敢断言曰有用也。就表面论,以数千年三五陈死人之年龄关系为研究之出发点,剌剌考证,与现代生活风马牛不相及,毋乃玩物丧志?殊不知苟能由此而得一定案,则消极方面,最少可以将多年来经学家之传会的聚讼一扫而空,省却人无限精力;积极方面,最少可以将社会学上所提出社会组织进化阶段之假说,加一种有力之证明。信能如是,则其贡献于学界者不已多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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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33 同一史迹,而史料矛盾,当何所适从耶?论原则,自当以最先最近者为最可信。先者以时代言,谓距史迹发生时愈近者,其所制成传留之史料愈可信也。近者以地方言,亦以人的关系言,谓距史迹发生地愈近,且其记述之人与本史迹关系愈深者,则其所言愈可信也。例如此次欧战史料,百年后人所记者,不如现时人所记者之详确;现时人所记者,又不如五年前人所记之详确:此先后之说也。同是五年前人,中国人所记,必不如欧洲人;欧洲普通人所记,必不如从军新闻记者;新闻记者所记,必不如在营之军士;同是在营军士,仅听号令之小卒所记,必不如指挥战事之将校;同是将校,专担任一战线之裨将所记,必不如综览全局之总参谋:此远近之说也。是故凡有当时当地当局之人所留下之史料,吾侪应认为第一等史料。例如1876年之普奥战争,两国事后皆在总参谋部妙选人才编成战史,此第一等史料也。欲知十九世纪末欧洲外交界之内幕,则《俾斯麦日记》其第一等史料也。欲知卢梭科尔璞特金之事迹及其感想,彼所作《自传》或《忏悔录》,其第一等史料也。如司马迁之《自序》,王充之《自纪》,法显、玄奘、义净等之游记或自传,此考证各本人之事迹思想或其所游地当时状态之第一等史料也。【1】如辛弃疾《南烬纪闻录》、《窃愤录》所采阿计替笔记,此考证宋徽、钦二宗在北庭受辱情状之第一等史料也。【2】如李秀成被俘时之供状,此考证洪杨内部情状之第一等史料也。【3】此类史料,无论在何国,皆不易多得,年代愈远,则其流传愈稀。苟有一焉,则史家宜视为瑰宝。彼其本身,饶有陵盖他种史料之权威;他种史料有与彼矛盾者,可据彼以正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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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35 前段所论,不过举其概括的原则,以示鉴别之大略标准;但此原则之应用,有时尚须分别观之。试仍借此次欧战史料为例:若专以时代接近程度定史料价值之高下,则今日已在战后两三年,其所编集自不如战时出版物之尤为接近,宜若彼优于此;然而实际上殊不尔。当时所记,不过断片的史迹,全不能觑出其联络关系。凡事物之时间的联络关系,往往非俟时间完全经过之后不能比勘而得。故完美可观之战史,不出在战时而出在战后也。若以事局接近程度定价值之高下,则观战新闻记者所编述,自应不如军中人;一般著作家所编述,自应不如观战之新闻记者。然实际上亦未必尽然。盖局中人为剧烈之感情所蔽,极易失其真相;即不尔者,或缠绵于枝叶事项,而对于史迹全体,反不能得要领。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也。又不特局中者为然也;即在局外者,犹当视其人提絮观察之能力如何,视其人串叙描写之技术如何,而其作品之价值,相去可以悬绝焉。是故以战史论,若得一文学技术极优长之专门大史家而又精通军事学者,在总司令部中为总书记,对于一战役始终其事(最好能兼为两军总司令之总书记),则其所记述者,自然为史料之无上上品。然而具备此条件者则安能得?既已不能,则战场上一寻常军士所记,或不如作壁上观之一有常识的新闻记者;奔走战线仅有常识之一新闻记者,其所记,或不如安坐室中参稽战报之一专门史学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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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37 最先最近之史料则最可信,此固原则也。然若过信此原则,有时亦可以陷于大误。试举吾经历之两小事为例:(一)明末大探险家、大地理学者徐霞客,卒后其挚友某为之作墓志,宜若最可信矣。一日吾与吾友丁文江谈及霞客,吾谓其曾到西藏,友谓否;吾举墓铭文为证,友请检《徐霞客游记》共读,乃知霞客虽有游藏之志,因病不果,从丽江折归,越年余而逝。吾固悔吾前此读游记之粗心;然为彼铭墓之挚友,粗心乃更过我,则真可异也。(二)玄奘者,我国留学生宗匠,而思想界一巨子也;吾因欲研究其一生学业进步之迹,乃发心为之作年谱。吾所凭藉之资料甚富,合计殆不下二十余种;而其最重要者,一为道宣之《续高僧传》,二为慧立之《慈恩法师传》,二人皆奘之亲受业弟子,为其师作传,正吾所谓第一等史料也。乃吾研究愈进,而愈感困难,两传中矛盾之点甚多,或甲误,或乙误,或甲乙俱误。吾列举若干问题,欲一一悉求其真,有略已解决者,有卒未能解决者。试举吾所认为略已解决之一事,借此以示吾研究之径路:——玄奘留学凡十七年,此既定之事实也;其归国在贞观十九年正月,此又既定之事实也。然则其初出游果在何年乎?自两传以及其他有关系之资料,皆云贞观三年八月,咸无异辞。吾则因怀疑而研究,研究之结果,考定为贞观元年。吾曷为忽对于三年说而起怀疑耶?三年至十九年。恰为十七个年头,本无甚可疑也;吾因读《慈恩传》,见奘在于阗所上表中有“贞观三年出游今已十七年”等语;上表年月传虽失载,然循按上下文,确知其在贞观十八年春夏之交;吾忽觉此语有矛盾。此为吾怀疑之出发点。从贞观十八年上溯,所谓十七年者,若作十七个年头解,其出游时可云在贞观二年;若作满十七年解,则应为贞观元年。吾于是姑立元年二年之两种假说以从事研究,吾乃将《慈恩传》中所记行程及各地淹留岁月详细调查。觉奘自初发长安以迄归达于阗,最少亦须满十六年有半之时日,乃敷分配;吾于是渐弃其二年之假说而倾向于元年之假说。虽然,现存数十种资料皆云三年,仅恃此区区之反证而臆改之,非学者态度所宜出也。然吾不忍弃吾之假说,吾仍努力前进。吾已知奘之出游,为冒禁越境;然冒禁何以能无阻?吾查《续高僧传》本传,见有“会贞观三年,时遭霜俭,下敕道俗,随丰四出”,数语;吾因此知奘之出境,乃搀在饥民队中,而其年之饥,实因霜灾。吾乃亟查贞观三年是否有霜灾,取《新旧唐书太宗记》阅之,确无是事。于是三年说已消极的得一有力之反证。再查元年,则《新书》云“八月,河南陇右边州霜”,又云“十月丁酉,以岁饥减膳”,《旧书》云“八月……关东及河南陇右沿边诸州霜害秋稼”,又云“是岁关中饥,至有鬻男女者”,是元年确有饥荒,而成灾又确由霜害,于是吾之元年说,忽积极的得一极有力之正证矣。惟《旧书》于二年复有“八月河南河北大霜人饥”一语,《新书》则无有;不知为《旧书》误复耶?抑两年连遭霜灾,而《新书》于二年有阙文耶?如是则二年之假说,仍有存立之余地。吾决意再觅证据以决此疑。吾乃研究奘途中所遇之人,其名之可考见者凡三:一曰凉州都督李大亮,二曰高昌王麴文泰,三曰西突厥可汗叶护。吾查《大亮传》及《高昌传》,见二人皆自元年至四年在其位,不成问题。及查《西突厥传》,乃忽有意外之获:两书皆言叶护于贞观初被其叔所弑,其叔僭立,称俟毗可汗;然皆未著其被弑在何年。惟《新书》云:“贞观四年俟毗可汗来请昏,太宗诏曰,突厥方乱,何以昏为。”是叶护被弑,最晚亦当在贞观三年前。再按《慈恩传》所记奘行程,若果以贞观三年八月发长安者,则当以四年五月初乃抵突厥,其时之可汗,已为俟毗而非叶护矣。于是三年说之不能成立,又得一强有力之反证。吾犹不满足,必欲得叶护被弑确年以为快。吾查《资治通鉴》,得之矣!贞观二年也!吾固知《通鉴》必有所本,然终以不得之于正史,未能踌躇满志。吾发愤取《新旧唐书》诸蛮夷传凡与突厥有关系之国遍缙之,卒乃在《新书·薛延陀传》得一条云:“值贞观二年突厥叶护可汗见弑”,于是叶护弑年无问题矣。玄奘之行,既假霜灾,则无论为元年为二年为三年,皆以八月后首涂,盖无可疑;然则非惟三年说不能成立,即二年说亦不能成立。何则?二年八月后首涂,必三年五月乃抵突厥,即已不及见叶护也。吾至是乃大乐,自觉吾之怀疑有效,吾之研究不虚,吾所立“玄奘贞观元年首涂留学”之假说,殆成铁案矣!其有小小不可解者,则何以诸书皆同出一辙,竟无歧异?然此亦易解,诸书所采同一蓝本,蓝本误则悉随之而误矣。再问蓝本何故误?则或因逆溯十七个年头,偶未细思,致有此失;甚至或为传写之讹,亦未可知也。再问十八年玄奘自上之表文何以亦误?则或后人据他书校改,亦在情理中耳。吾为此问题,凡费三日之力,其所得结果如此。——吾知读者必生厌矣。此本一极琐末之问题,区区一事件三两年之出入,非惟在全部历史中无关宏旨,即在玄奘本传中亦无关宏旨。吾自治此,已不免玩物丧志之诮;乃复缕述千余言以滥占本书之篇幅,吾不能不向读者告罪。虽然,吾著本篇之宗旨,凡务举例以明义而已。吾今详述此一例,将告读者以读书曷为而不可以盲从。虽以第一等史料如慧立道宣之传玄奘者,其误谬犹且如是也;其劳吾侪以鉴别犹且如是也,又将告读者以治学当如何大无畏;虽以数十种书万口同声所持之说,苟不惬于吾心,不妨持异同;但能得有完证,则绝无凭藉之新说,固自可以成立也。吾又以为善治学者,不应以问题之大小而起差别观问题有大小,研究一问题之精神无大小学以求真而已,大固当真,小亦当真。一问题不入吾手则已,一入吾手,必郑重忠实以赴之,夫大小岂有绝对标准,小者轻轻放过浸假而大者亦轻轻放过,则研究精神替矣。吾又以为学者而诚欲以学饷人,则宜勿徒饷以自己研究所得之结果,而当兼饷以自己何以能研究得此结果之途径及其进行次第;夫然后所饷者乃为有源之水而挹之不竭也。吾诚不敢自信为善于研究,但本篇既以研究法命名,吾窃思宜择一机会,将吾自己研究所历之甘苦,委曲传出,未尝不可以为学者之一助。吾故于此处选此一小问题可以用千余言说明无遗者,详述吾思路所从入,与夫考证所取资,以渎读者之清听。吾研究此问题所得结果虽甚微末,然不得不谓为甚良。其所用研究法,纯为前清乾嘉诸老之严格的考证法,亦即近代科学家所应用之归纳研究法也。读者举一反三,则任研究若何大问题,其精神皆若是而已。吾此一段,乃与吾全书行文体例不相应;读者恕我!吾今当循吾故轨,不更为此喋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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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39 史料可分为直接的史料与间接的史料。直接的史料者,其史料当该史迹发生时或其稍后时,即已成立。如前所述《慈恩传》、《窃愤录》之类皆是也。此类史料,难得而可贵,吾既言之矣。然欲其多数永存,在势实有所不能。书籍新陈代谢,本属一般公例;而史部书之容易湮废,尤有其特别原因焉:(一)所记事实每易触时主之忌,故秦焚书而“诸侯史记”受祸最烈;试检明清两朝之禁毁书目,什有九皆史部也。(二)此类书真有价值者本不多,或太琐碎,或涉虚诞,因此不为世所重,容易失传。不惟本书间有精要处,因杂糅于粗恶材料中而湮没;而且凡与彼同性质之书,亦往往被同视而俱湮没。(三)其书愈精要者,其所叙述愈为局部的;凡局部的致密研究,非专门家无此兴味;一般人对于此类书籍,辄淡漠置之,任其流失。以此种种原因,故此类直接史料,如浪淘沙,滔滔代尽,势不能以多存。就令存者甚多,又岂人生精力所能遍读?于是乎在史学界占最要之位置者,实为间接的史料。间接的史料者,例如左丘以百二十国宝书为资料而作《国语》,司马迁以《国语》、《世本》、《战国策》……等书为资料而作《史记》。《国语》、《史记》之成立,与其书中所叙史迹发生时代之距离,或远至百年千年;彼所述者,皆以其所见之直接史料为蓝本,今则彼所见者吾侪已大半不复得见:故谓之间接。譬诸纺绩,直接史料则其原料之棉团,间接史料则其粗制品之纱线也。吾侪无论为读史为作史,其所接触者多属间接史料;故鉴别此种史料方法,为当面最切要之一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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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41 鉴别间接史料,其第一步自当仍以年代为标准。年代愈早者,则其可信据之程度愈强。何则?彼所见之直接史料多,而后人所见者少也。例如研究三代以前史迹,吾侪应信司马迁之《史记》,而不信谯周之《古史考》,皇甫谧之《帝王世纪》,罗泌之《路史》。何则?吾侪推断谯周、皇甫谧、罗泌所见直接史料,不能出司马迁所见者以外;迁所不知者,周等何由知之也?是故彼诸书与《史记》有异同者,吾侪宜引《史记》以驳正诸书。反之,若《竹书纪年》与《史记》有异同,吾侪可以引《纪年》以驳正《史记》。何则?魏史官所见之直接原料,或多为迁之所不及见也。此最简单之鉴别标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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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43 虽然,适用此标准,尚应有种种例外焉。有极可贵之史料而晚出或再现者,则其史料遂为后人所及见,而为前人所不及见何谓晚出者?例如德皇威廉第二与俄皇尼古拉第二来往私函数十通,研究十九世纪末外交史之极好史料也;然1920年以前之人不及见,以后之人乃得见之。例如《元史》修自明初,岂非时代极早?然吾侪宁信任五百年后魏源或柯劭忞之《新元史》,而不信任宋濂等之《旧元史》。何则?吾侪所认为元代重要史料如《元秘史》、《亲征录》……等书,魏柯辈得见,而明初史馆诸人不得见也。何谓再现者?例如罗马之福林,邦渒之古城,埋没土中二千年,近乃发现;故十九世纪末人所著罗马史其可信任之程度,乃过于千年前人所著也。例如殷墟甲文,近乃出土,吾侪因此得知殷代有两古王为《史记》、《三代》、《世表》所失载者,盖此史料为吾侪所见,而为司马迁所不得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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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245 不特此也,又当察其人史德何如,又当察其人史识何如,又当察其人所处地位何如。所谓史德者:著者品格劣下,则其所记载者宜格外慎察。魏收《魏书》,虽时代极近;然吾侪对于彼之信任,断不能如信任司马迁、班固也。所谓地位者,一事件之真相,有时在近代不能尽情宣布,在远时代乃能之。例如陈寿时代,早于范晔;然记汉魏易代事,晔反视寿为可信。盖二人所及见之直接史料,本略相等;而寿书所不能昌言者,晔书能昌言也。所谓史识者:同是一直接史料,而去取别择之能力,存乎其人。假使刘知几自著一史,必非李延寿令狐德棻辈所能及;元人修《宋史》,清人修《明史》,同为在异族之朝编前代之史;然以万斯同史稿作蓝本所成之《明史》,决非脱脱辈监修之《宋史》所能及也。要而论之,吾侪读史作史,既不能不乞灵于间接的史料,则对于某时代某部门之史料,自应先择定一两种价值较高之著述以作研究基本选择之法,合上列数种标准以衡之,庶无大过。至于书中所叙史实,则任何名著,总不免有一部分不实不尽之处质言之,则无论何项史料,皆须打几分折头。吾侪宜刻刻用怀疑精神唤起注意,而努力以施忠实之研究,则真相庶可次第呈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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