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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分光镜 七三 西周中期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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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由建国分封以后,西周的政权基本上掌握了夏商以来的中国腹地。在这个基础上,周人运用中原的资源,以支持其商周合流的核心力量,向各方面扩张。大致说来,西周对北方不算很成功。由东北到西北,西周军事努力以守势为主。但西周留下的几个据点,如燕,如晋,都能撑持下去,以待来日的发展。西周对南方,大体上采积极的攻势。南方的战争,周人常是胜利者,终于使淮夷降服,成为贡纳南方资源的属邦。在长江中游及四川一带,则西周攻势未必十分显著,遂使四川的巴蜀及长江中游的楚能有发展为独立势力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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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的文化圈,大致比西周政治力量所及更为广大。东北到辽西,与夏家店上层文化相接,终于因为戎人的力量强大而不能继续发展。北到汾水中游,更北又是游牧民族的草原文化所笼罩。西北到泾水上游,却不能西越湟水,又被寺洼—安国文化代表的羌氐系统挡住。华夏文化在这三边,正如西周在北方的军事活动一样,采守势的成分较大。要等春秋战国以后,由燕、三晋、秦诸国努力开边,方得推进一步。西南方面,四川虽有西周文化进入,究因地方文化的势力太强,西周澌灭,四川的巴蜀文化得以充分发展。南方的形势,又可分两条路线。在汉上以至长江中游的一条线上,西周文化可以深入两湖,甚至远达两广,终于与当地土著文化合流,滥觞为春秋时代独具一格的楚文化。楚文化的势力,甚至回头影响了汉淮之间的若干中原地区。淮上一线,西周文化逐步取代了徐舒系统。徐人只有南趋皖南。但长江下游的土著文化,有湖熟文化的后裔与印纹硬陶两系,始终不失为当地的优势力量。西周文化在南方只是点状的文化孤岛。可是当地文化终究也因为中原青铜文化的刺激,在各地都发展了具地方色彩的青铜文化。等到春秋战国时代更多的接触与交换发生时,以上各边缘地区地方文化,以其新获得的活力,遂表现为南有楚吴越,北有燕赵秦,分别崛起的局面。论其文化活力的来源,仍当在西周的扩张过程中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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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分光镜 七四 西周中期后内朝逐渐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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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代开国之韧,若干领袖人物担任了政府中最重要的工作。周公、召公、明保、师懋父……都是常出现的名字。他们的职位是太保、太师一类的官职。《尚书 •酒诰》列举的官职,在内服还只是相当简单的百僚庶尹,唯亚唯服宗工,在外服也是仿佛殷制的侯甸男卫邦伯。到周公儿子明保当政时,由令彝铭文代表的西周政府就比较复杂了,内有三事及卿事寮,外有四方诸侯。《尚书 •立政》篇的官名正是令彝铭所见政府组织的补充。大约西周在天下安定后,王朝的政府就开始制度化。世官制度给周人贵族以充分共享政权的机会,史官系统(包括祝宗卜史与乐宫)由于其承受知识的圣职性格,成为王朝政府中的专门人材,举凡典故、纪录与档案方面的事务,王室必须依仗他们的服务。殷士肤敏,裸将于京,这一系统的殷遗多士,应即官府幕僚的主要成分。中期以后,制度化的趋势日强,世官制度渐起变化,可见的迹象则是共和时代毛公鼎铭代表的政府组织。宫中及府中的权力在卿事寮与太史寮,三有司的执掌,与小子、虎臣是并列的。舀由太卜而任军中司土,以及程伯休父由史官而任领兵大将,都可象征内朝人物的出头。《诗经 •小雅 •十月之交》中,掌权的官员有卿士、司徒、宰、膳夫、内史、趣马、师氏,三有司中的成员远少于内朝直接控制的文武官员。这一现象,不同于以家内臣仆参政的原始状态。《十月之交》描述的掌权人物,毋宁是政府制度化过程中的一种变态:内朝人物的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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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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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分光镜 七五 西周末年的社会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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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剧的社会升降,好处在新陈代谢迅速,社会增加了活力;坏处在社会成员一时会有失调的感觉。社会结构中居领袖地位的旧时贵族,更会为此失去信心,新兴分子中不能得到预期升迁的人,则又不免有怨望之心。西周末叶,正是这样的时代。《诗经》中抱怨的诗歌,多在末世,殆是此故。西周上层社会成员,在晚期已颇有逃难的想法。《诗经•小雅 •十月之交》:“皇父孔圣,作都于向。择三有事,亶侯多藏,不慭遗一老,俾守我王。择有车马,以居徂向。”屈万里解释为皇父预先安排避难之所。同样的情景,也可由郑伯早作东迁之计一事观之。《国语 •郑语》:“桓公为司徒,甚得周众与东土之人,问于史伯曰:‘王室多故,余惧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终于迁国在虢郐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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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未作充分准备的西周贵族,大难来时,唯有仓促逃难,而将重器宝物窖藏在地下。若干窖藏到今天又重见,仍完整如新入土。早在1940年时,陕西扶风有农民发现一个深洞,内藏各种铜器百余件。据说深洞是一有建筑性的悬坑,不是埋藏的土穴。诸器整齐排列,金色灿烂,俨然如新,据推测是宗周贵族遭遇变乱时的窖藏。 1961年,陕西长安张家坡,出土铜器五三件。诸器时代不一,有早到成王时代的,有在西周中叶或更晚的。诸器也并非作于一家,有作于他姓,似为媵赠。埋藏情况,不似殉葬,而是窖藏。裘卫诸器,1975年出土于岐山董家村,是一批三七件铜器的窖藏。诸器作于三四代,时限由西周中期到宣王幽王之时。扶风县庄白的徽史一家铜器一○三件,也是窖藏,时代由共王时起,下限在西周末。凡此窖藏,若是厉王奔彘时所藏,宣王复辟,一切恢复正常,原主会启封。唯有幽王郦山之祸,有些贵族仓猝逃难,窖藏才永未再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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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大雅”和“小雅”中,颇有一些忧愁怨叹之词。若抛开诗序的刻板解释,有不少诗句显然是描述逃难的痛苦。这些周余黎民,在颠沛流离中的心情,颇可以《诗经•小雅 •小弁》的几章作为代表:“弁彼鸴斯,归飞提提,民莫不谷,我独于罹。”自己的命运,比不上有巢可归的乌鸦,难怪他要仰首向天,问自己“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平易可行的周道,已长满了茂草,自己却不得不离开桑梓,离开父母。流亡生涯,譬如河上飘浮的小船,不知何处可以届止。末尾两句,“我躬不阅,惶恤我后”,大约所有流亡的人士都不难有此体会。在《诗经•大雅 •桑柔》一诗中,难民的感叹亡国之痛,无人能先去兵寇之害,“乱生不夷,靡国不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人民栖栖皇皇,不知何往,“国步蔑资,天不我将。靡所止疑,云徂何往”,“自西徂东,靡所定处”。他们怨叹天道的无情,降下灾难,他们也诅骂人谋的不臧,及执政的非人。例如《诗经•大雅 •瞻卬》、《诗经•小雅 •雨无正》、《诗经•小雅 •北山》诸篇,都充满了呼天不应,不免怨恨人事的情绪。终日不得一饱,流亡的人会兴起“生不如死”之感。乱世之音怨而怒,亡国之音哀以思。西周的覆亡,当时人的哀伤,由不朽的诗句,长为后人有相同经历的人掩卷悲泣:“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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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分光镜 七六 西周的历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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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人以蕞尔小邦,崛起渭上,不仅代替文化较高的大邑商,成为古代中国的主流,而且开八百年基业,为中国历史上重要的一个时代。在新石器时代的中国,若干平行发展的文化,各在一个地区滋生发达,相互影响,彼此交流,遂使各个地方文化的面貌逐渐接近。但是今日号为中国的东亚大陆,在新石器时代并未出现任何一个主文化,其势力范围可以笼罩全局。商王国的文化圈可能远超过其政治权力所及的范围,但是商人与各方国之间,大多有战争及贸易的交往,商以大邑商自居,大约只有商王畿之内的人以此认同。在王畿之外,未必有一个广泛的共同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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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时代可以看作一个主轴的政治力量,逐步扩张充实其笼罩的范围,却还未能开创一个超越政治力量的共同文化。因此殷商的神,始终不脱宗族神、部落神的性格。周人以小邦蔚为大国,其立国过程必须多求助力,因此在先周时代,周人于崎岖晋南陕右的山地,采撷了农耕文化及北面草原文化的长处,终于与姜姓部族结为奥援。此后翦商经过,也是稳扎稳打的一步步逼向殷都。天下归仁,也未尝不是多所招抚的另一种说法。及至克商以后,历武王周公及成康之世的经营,周人的基本策略,不外乎抚辑殷人,以为我用,再以姬姜与殷商的联合力量,监督其他部族集团,并以婚姻关系加强其联系,同时进用当地俊民,承认原有信仰。新创之周实际上是一个诸部族的大联盟。周人在这个超越部族范围的政治力量上,还须建立一个超越部族性质的至高天神的权威,甚至周王室自己的王权也须在道德性的天命之前俯首。于是周人的世界,是一个“天下”,不是一个“大邑”;周人的政治权力,抟铸了一个文化的共同体。周人克商,又承认商人曾克夏。这一串历史性的递嬗,代表了天命的交接,代表了一个文化秩序的延续。这是周人“华夏”世界的本质。中国人从此不再是若干文化体系竞争的场合。中国的历史,从此成为华夏世界求延续、华夏世界求扩张的长篇史诗。中国三千年来历史的主旨是以华夏世界为文化主流。四周的四裔必须逐渐进入这个主流,因为这个主流也同时代表了天下,开化的天下。西周中期以后,周人对西北采守势,当系由于以草原文化为主的西北,本来不是农耕的华夏文化所能进入。周人对东南采攻势,则因为当地农耕文化的地盘,原与华夏农耕的本质只有程度的高低,没有根本性的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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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封在外的诸侯,一方面是华夏的代表,一方面也与各地方原有的文化接触与交流。西周三百多年来,华夏意识渗入中原各地,自西徂东,无往而没有分封网的触角伸入各地;当地文化层次,一方面吸收取新成分,一方面反哺华夏文化,经过三千多年的融合,西周代表的华夏世界终于铸成一个文化体系,其活力及韧度,均非政治力量可以比拟。这一段过程中,政府不复仅以人治为本而趋于组织化与制度化。封建的分封制度不再只是点状的殖民与驻防,而趋于由邦国与田邑层级式的组织。甚至世官世禄的贵族社会,也因若干新兴力量的出现,而较为开放。华夏世界的韧力,经厉王幽王两度丧乱的考验,王室的威权削弱了,但是华夏世界凝聚性之强,足以维护其世界于不坠。平王东迁,王纲不振,这一个政治体系竟可由强大的诸侯接过去,依旧维持了对外竞争的团结。齐晋先后领导华夏世界抵抗戎狄,攘御荆楚,只能归之于华夏世界内部因共同意识而产生的文化凝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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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西周文化不断扩散,其文化的同化力也极为强大。任何文化体系本身若不具有普遍性和开放的“天下”观念,这个体系就难以接纳别的文化成分,也难以让别的文化体系分享其输出的文化成分。华夏文化在西周形成时,先就有超越部族的天命观念以及随着道德性天命而衍生的理性主义。为此,华夏文化不致有强烈的排他性。西周一代,周人文化的扩散,正由其不具排他性。春秋时期,南方的楚文化与中原华夏文化相激相荡而终逐渐融合,为华夏文化增添了更丰富的内涵,对南方文化的吸纳而统摄为更广大的华夏文化,这一成就,也当归功于华夏世界有广大的包容性及开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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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化体系,兼具坚韧的内部抟聚力,及广大的包容能力,遂使中国三千年来不断成长不断扩大,却又经常保持历史性共同意识。世界上若干伟大文化体系中有些有内聚力强的特质,如犹太文化系统;也有的包容力特强,如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两大系统。中华民族的华夏文化却兼具两个特点,而且都异常强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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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是孔子心目中的典型,“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是中国文化的代言人,也正因为他体认了华夏文化的性格。儒家学说是华夏文化的阐释,儒家理想人格是择善固执,是以仁恕待人,这种性格,可称为外圆(包容)内方(执善),也正是华夏性格的化身。儒家文化的基本性格成为中国文化的基本性格,而其成形期,正是在西周形成华夏文化本体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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