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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殷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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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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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长而佐[1]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2]不亲[3],五品不训[4]。汝为司徒而敬敷[5]五教,五教在[6]宽[7]。”封于商,赐姓子氏。契兴于唐、虞、大禹之际,功业著[8]于百姓,百姓以平[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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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卒,子昭明立……主癸卒,子天乙立,是为成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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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汤,自契至成汤八迁[10]。汤始居亳,从先王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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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征诸侯。葛伯不祀,汤始伐之。汤曰:“予有言,人视水见形,视民知治不[11]。”伊尹曰:“明[12]哉!言能听,道乃进。君[13]国子[14]民,为善者皆在王官。勉哉!勉哉!”汤曰:“汝不能敬[15]命,予大罚殛[16]之,无有攸[17]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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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18]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19]说汤,致于王道。或曰,伊尹处士,汤使人聘迎之,五反[20]然后肯往从汤,言素王及九王之事。汤举[21]任[22]以国政。伊尹去[23]汤适[24]夏。既丑[25]有夏,复归于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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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出,见野张[26]网四面,祝[27]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汤曰:“嘻!尽[28]之矣。”乃去[29]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网。”诸侯闻之,曰:“汤德至[30]矣,及[31]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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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是时,夏桀为虐政淫荒,而诸侯昆吾氏为乱。汤乃兴师率诸侯,伊尹从汤。汤自把钺以伐昆吾,遂[32]伐桀。汤曰:“格[33]女[34]众庶,来,女悉听朕言。匪[35]台[36]小子[37]敢行举[38]乱。有夏多罪,予维[39]闻女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40]。今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女有众,女曰:‘我君不恤[41]我众,舍我啬事[42]而割[43]政。’女其曰:‘有罪,其奈何?’夏王率止[44]众力,率夺夏国。有众率怠不和,曰:‘是日何时丧?予与女皆亡!’夏德若兹[45],今朕必往。尔尚[46]及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理[47]女。女毋不信,朕不食言。女不从誓言,予则孥[48]僇[49]女,无有攸[50]赦。”以告令师,作《汤誓》。于是汤曰“吾甚[51]武”,号曰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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桀败于有娀之虚,桀犇于鸣条,夏师败绩……汤既胜夏,欲迁其社,不可,作《夏社》。伊尹报[52],于是诸侯毕[53]服,汤乃践[54]天子位,平定海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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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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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乙崩,子辛立,是为帝辛,天下谓之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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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纣资[55]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56]猛兽;知[57]足以距[58]谏,言足以饰[59]非;矜[60]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61]己之下。好酒淫乐,嬖[62]于妇人。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于是使师涓作新淫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厚赋税以实[63]鹿台之钱,而盈钜桥之粟。益[64]收狗马奇物,充仞[65]宫室。益广沙丘苑台,多取野兽蜚鸟置其中。慢[66]于鬼神。大冣[67]乐戏于沙丘,以酒为池,县[68]肉为林,使男女倮[69],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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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怨望[70],而诸侯有畔[71]者,于是纣乃重刑辟[72],有炮格之法。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九侯有好女,入之纣。九侯女不憙[73]淫,纣怒,杀之,而醢[74]九侯。鄂侯争[75]之强,辨[76]之疾,并脯[77]鄂侯。西伯昌闻之,窃[78]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羑里。西伯之臣闳夭之徒,求美女奇物善马以献纣,纣乃赦西伯。西伯出而献洛西之地,以请除炮格之刑。纣乃许之,赐弓矢斧钺,使得征伐,为西伯。而用费中为政。费中善谀,好利,殷人弗亲。纣又用恶来。恶来善毁谗,诸侯以此益疏[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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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归,乃阴[80]修德行善,诸侯多叛纣而往归西伯。西伯滋大,纣由是稍失权重。王子比干谏,弗听。商容贤者,百姓爱之,纣废之。及西伯伐饥国,灭之。纣之臣祖伊闻之而咎[81]周,恐,奔告纣曰:“天既讫[82]我殷命,假人元龟,无敢知吉。非先王不相[83]我后人,维王淫虐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安食,不虞[84]知天性,不迪[85]率[86]典。今我民罔[87]不欲丧,曰:‘天曷[88]不降威,大命胡[89]不至!’今王其奈何?”纣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祖伊反,曰:“纣不可谏矣。”西伯既卒,周武王之东伐,至盟津,诸侯叛殷会周者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尔未知天命。”乃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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纣愈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大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90]。”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乃详[91]狂为奴,纣又囚之。殷之大师、少师乃持其祭乐器奔周。周武王于是遂率诸侯伐纣。纣亦发兵距[92]之牧野。甲子日,纣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93]其宝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遂斩纣头,县之大白旗。杀妲己。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94]商容之闾。封纣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令修行盘庚之政。殷民大说[95]。于是周武王为天子。其后世贬帝号,号为王。而封殷后为诸侯,属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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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史记》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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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历史的演变,国家的兴衰,是社会内在合力的具体表征。但不可否认的是,处于权力中心的历史关键人物,其个人力量也不容轻易忽视,他们对历史发展之迟速,往往具有较大的影响力。旧时代的史家,通常将民心向背问题视为政治成败得失之关键,“得民心者得天下”,也就成了一句妇孺皆知的政治箴言。而民心依附与否,则要看当政者是否德才兼备,能否身体力行。所以,“家天下”体制下的君王,其道德言行便成了旧史家关注与热议的焦点。《殷本纪》中所体现的史观,大体不离于斯。这是时代局限所致,今人不必苛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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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为政的角度讲,《殷本纪》中的成汤,无疑是成功的典范,其人有德有才有谋略,且能把握时势,堪称完美。具体说来,似有以下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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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以德治国,体恤民情。与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不同,成汤体恤民情,提出“人视水见形,视民知治不”的主张,即把民情视为国家治理与否的镜子。成汤征讨夏桀的主要理由是有夏多罪。他所讲的罪,便是“夏王率止众力”,“有众率怠不和”,民怨鼎沸。成汤在灭夏之后,作有《汤诰》一篇,其主旨就是告诫统治阶层,要勤力于百姓之事,须“有功于民”,不可“作乱百姓”。可见,成汤始终将民放在为政的首位。所以,成汤才能够“以七十里之薄,兼桀之天下”(《管子·轻重甲篇》),完成一定天下之大业。而这一以民情为核心的“成汤之德”,也就成了后世不断强调与颂扬的一个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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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知人善用,任贤使能。借用伊尹的话就是“为善者皆在王官”,而伊尹与仲虺则是其中的杰出代表。汤死后,此二人对稳定商王朝之政局,居功至伟。尤其是伊尹,负顾命之责,辅佐幼主,安定天下,最终得入王朝祀典,享受王室的隆重祭祀,其事迹则为后世所传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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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讲求谋略,善于把握时机。成汤灭夏,事实上是一个以弱胜强的典范,在这个过程中,讲求谋略,把握时机便成了成汤手中的一把利器。夏自孔甲始,便已是“夏德日衰”,当时的友国开始陆续叛夏,到了夏桀之时,这种趋势益发严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夏为天下共主的地位未曾改变。而成汤为了取代有夏的共主位置,恩威并施。他利用田猎,让其他众邦国体察到自己已是“德及禽兽”,是一个值得信赖和依附的君主,以达到兵不血刃而瓦解有夏同盟力量之目的。而对于夏的死党如葛伯之类,则借机各个击破,最终扭转夏商之间的实力对比。此外,成汤还善于利用民众情绪与宗教力量。夏桀暴虐成性,民怨鼎沸,发出“是日何时丧?予与女皆亡”的绝望之声,成汤恰恰是很好地把握了这种情绪,从而一举击破夏王朝。在征讨之前,成汤又利用民智未开而神道设教,借助上帝的力量,号称自己是代天行伐,并非犯上作乱,其言辞甚有蛊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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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本纪》中,与成汤形象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商纣。以今日之眼光看,商纣身弑国亡,成为天下之笑谈,实乃大势所趋,而商周之间国力的消长则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殷商中晚期,有商的国力在逐步衰退,《国语·周语下》有曰:“玄王勤商,十有四世而兴;帝甲(祖甲)乱之,七世而陨。”也就是说,经过武丁中兴之后,有商之国势已是江河日下。尤其是帝乙、帝辛时期,商人把军事上的用力方向从西北而移至东南,几乎是倾其全力以对付东方夷族之叛乱,无暇西顾,只能用羁縻的手段笼络周族,这在殷墟卜辞及传世文献中均有大量的记载。而对东夷穷兵黩武的结果,似不难想象:国内是国力耗尽,民心涣散,即所谓“纣有亿兆夷人,亦有离德”(《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在国际舞台上则是众多友邦纷纷脱离“天下共主”——商的控制,转而与蒸蒸日上的周族联盟,致使地处西北一隅的“小邦周”,于文王时期,逐渐发展壮大,成为“三分天下有其二”(《论语·泰伯》)之强国,具备入主中原、取代有商的实力,为武王于牧野一举克商积攒了足够的力量。后人总结说,“纣克东夷,而陨其身”(《左传·昭公十一年》),甚是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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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自晚商以来,贵族阶层,好事鬼神,钟鸣鼎食,极其奢华之能事,消耗在青铜礼器与祭祀上的资费不知其数,对王朝国力之损耗恐怕也是无法估量的。而且,更为要命的是,殷人好饮成风,《尚书·微子》记微子尝有“我用沉酗于酒,用乱败厥德于下”的议论,而周人甚至把贵族酗酒看作是殷商灭亡的主因,如大盂鼎铭文记康王之言曰:“我闻殷坠命,惟殷边侯甸与殷正百辟率肆于酒,故丧师。”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殷之所以丧师灭国,是因为边地的诸侯与王朝百官均酗酒成性。再如,周初《尚书·酒诰》之主旨,也是讲要以殷人好酒为戒,与大盂鼎铭文同。此外,从大量的考古发掘材料看,殷商大小墓葬中的随葬品,以酒器觚爵组合为核心,亦充分证实殷人好饮成性。《殷本纪》说商纣“好酒淫乐”,“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其实就是当时贵族奢靡生活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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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商纣的个人品行确实存在着致命的缺陷,国策上的种种失误,亦与此有关。商纣其人史称孔武有力,天资聪颖,但骄横自大,自视过高。太史公说他“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甚为深刻。他不顾时势,急于集权,对王族贵胄排挤迫害,废商容,“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论语·微子》),种种行径,使人寒心。而对崇侯虎、费仲、恶来等异族谗佞之臣,则委以重任,任其胡作非为。周武王在《尚书·牧誓》斥之曰:“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殆不诬也。商纣为人,甚为暴虐,醢九侯,脯鄂侯,剖比干而观其心,为炮格(烙)之刑以威慑民众,如此种种,令人发指。而且,商纣还好声色犬马,周人正是巧妙利用他的这一弱点,贿赂以美女、奇物与良马,达到营救文王西归之目的。不可思议的是,此后商纣还赏赐给文王弓矢斧钺,给了代天子征伐的权力,最终导致西面的耆国为周人所灭,失去了可靠的屏障。这恐怕是商纣政治策略上的最大失误之一。而当社稷岌岌可危之时,商纣又将国家与自身的命运完全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上天,竟然还在讲“我生不有命在天乎”,以拒谏饰非。此与其祖上成汤“言能听,道乃进”的谦逊美德相比,有着霄壤之别。说商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恐怕是言过其实了。或许可以这样总结,商纣是一个智商较高而情商极低的怪胎,他与善于韬光养晦、捕捉时机的文、武二王的政治博弈,必然将以失败告终,有商亡于此人之手,实乃天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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