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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越王句践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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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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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王句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披[1]草莱而邑焉。后二十余世,至于允常。允常之时,与吴王阖庐战而相怨伐。允常卒,子句践立,是为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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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句践闻吴王夫差日夜勒[2]兵,且[3]以报[4]越,越欲先吴未发往伐之。范蠡谏曰:“不可。臣闻兵者凶器也,战者逆[5]德也,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试身于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越王曰:“吾已决之矣。”遂兴师。吴王闻之,悉[6]发精兵击越,败之夫椒。越王乃以余兵五千人保[7]栖[8]于会稽。吴王追而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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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既赦越,越王句践反[9]国,乃苦身焦思,置[10]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曰:“女[11]忘会稽之耻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12],折节下[13]贤人,厚遇[14]宾客,振[15]贫吊[16]死,与百姓同其劳。欲使范蠡治国政,蠡对曰:“兵甲之事,种不如蠡;填[17]抚国家,亲附百姓,蠡不如种。”于是举[18]国政属大夫种,而使范蠡与大夫柘稽行成,为质[19]于吴。二岁而吴归[20]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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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践自会稽归七年,拊循[21]其士民,欲用以报吴。大夫逢同谏曰:“国新[22]流亡,今乃复殷给,缮[23]饰备利,吴必惧,惧则难[24]必至。且鸷鸟之击也,必匿其形。今夫吴兵加齐、晋,怨深于楚、越,名高天下,实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25]自矜[26]。为越计,莫若结[27]齐,亲楚,附晋,以厚吴。吴之志广,必轻战。是我连其权,三国伐之,越承其弊,可克也。”句践曰:“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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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二年,吴王将伐齐。子胥谏曰:“未可。臣闻句践食不重[28]味,与百姓同苦乐。此人不死,必为国患。吴有越,腹心之疾,齐与[29]吴,疥”也。愿王释[30]齐先越。”吴王弗听,遂伐齐。败之艾陵,虏齐高、国以归。让[31]子胥。子胥曰:“王毋喜!”王怒,子胥欲自杀,王闻而止之。越大夫种曰:“臣观吴王政骄矣,请试尝之贷[32]粟,以卜其事。”请贷,吴王欲与,子胥谏勿与,王遂与之,越乃私[33]喜。子胥言曰:“王不听谏,后三年吴其墟[34]乎!”太宰嚭闻之,乃数[35]与子胥争越议,因谗[36]子胥曰:“伍员貌忠而实忍[37]人,其父兄不顾,安能顾王?王前欲伐齐,员强谏,已而有功,用[38]是反怨王。王不备[39]伍员,员必为乱。”与逢同共谋,谗之王。王始不从[40],乃使子胥于齐,闻其托[41]子于鲍氏,王乃大怒,曰:“伍员果欺寡人!”役反,使人赐子胥属镂剑以自杀。子胥大笑曰:“我令而父霸,我又立若[42],若初欲分吴国半予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谗诛我。嗟乎,嗟乎,一人固不能独立!”报使者曰:“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于是吴任嚭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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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三年,句践召范蠡曰:“吴已杀子胥,导谀[43]者众,可乎?”对曰:“未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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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明年春,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吴国精兵从王,惟独老弱与太子留守。句践复问范蠡,蠡曰“可矣”,乃发[44]习流二千人,教士四万人,君子六千人,诸御千人,伐吴。吴师败,遂杀吴太子。吴告急于王,王方会诸侯于黄池,惧天下闻之,乃秘[45]之。吴王已盟黄池,乃使人厚礼以请成[46]越。越自度[47]亦未能灭吴,乃与吴平[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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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四年,越复伐吴。吴士民罢弊[49],轻锐尽死于齐、晋。而越大破吴,因而留围之三年,吴师败,越遂复栖吴王于姑苏之山。吴王使公孙雄肉袒膝行而前,请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50]腹心,异日尝[51]得罪于会稽,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成以归。今君王举玉趾而诛[52]孤臣,孤臣惟命是听,意者亦欲如会稽之赦孤臣之罪乎?”句践不忍,欲许之。范蠡曰:“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其可逆天乎?且夫君王蚤[53]朝晏[54]罢,非为吴邪?谋之二十二年,一旦而弃之,可乎?且夫天与[55]弗取,反受其咎[56]。‘伐柯者其则不远’,君忘会稽之戹乎?”……越王乃葬吴王而诛太宰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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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周元王使人赐句践胙,命为伯。句践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于宋,与鲁泗东方百里。当是时,越兵横行[57]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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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史记》卷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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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越国是小国,偏居东南,远离中原文明,本与列国间的征伐无关。然而随着齐、晋、楚等大国衰弱,原先的“国际均势”动摇了,吴国趁机崛起,打败楚国,跻身列强。作为近邻,越国直接处于吴国的势力之下,且险遭吞并。可以说,越国是被动地卷入争斗,这也表明,及至春秋晚期,诸侯间竞争日趋激烈,范围也不断扩大,没有谁能置身事外。从这个角度看,“吴越争霸”的习惯说法其实是不够准确的。对句践而言,他的战略目标刚开始是明确而有限的:复仇。通过太史公的记述不难发现,在和吴国的对抗中,句践的所作所为都围绕着这个战略目标展开。争霸是这以后的事,不太可能一开始就在谋划当中。但即便是如此有限的战略目标,因越国本身太过弱小,能否达成,也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吴王夫差的战略判断——如果夫差全力以赴,以灭亡越国为最终目标,则越国注定在劫难逃。恰恰,夫差有更大的战略目标:力压诸侯,成为霸主。因此,他不愿意往越国身上消耗太多精力。可以说,是夫差无限膨胀的野心,给了句践可乘之机。接下去的问题是,句践能否做出准确判断,并及时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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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具体分析时,则有几点值得注意。首先句践很清楚,夫差的战略目标远远超过了自身实力,因而迎合、鼓励其野心,有利于消耗吴国。此消彼长,这对越国是有好处的。同时,吴国转向中原,也就给越国腾出了恢复的时间和空间。总之,句践算得很清楚,夫差的霸业铺陈得越宏大,他就越有利可图。于是,当夫差逐鹿中原之际,句践始终忍耐着,他明白,被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忘记的时间越长越好。其次,句践也意识到,仅仅是对外征伐,并不足以耗尽吴国的国力。为此,句践又采取了两手策略:一手是抓住对方软肋,不断从内部削弱吴国;另一手是充分利用国际形势,暗中联络其他诸侯,尤其是有分量的大诸侯国,以求最大程度地孤立吴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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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瓦解吴国的过程中,句践也遇到了真正的对手——伍子胥。伍子胥和伯嚭是吴王夫差最信任、最重要的两位谋臣。特别是伍子胥,辅佐过吴王阖庐,德高望重,有着丰富政治经验的他一眼看穿句践“卧薪尝胆”的真正用意,坚决主张彻底灭掉越国。他是句践最大也最害怕的敌人。但伍子胥有其显著的缺点:性情耿直,经常冒犯夫差,而且对他的称霸大业缺乏兴趣。相反,伯嚭善于奉迎,深得夫差宠信,其个人野心也逐渐膨胀。句践牢牢抓住了这个软肋,利用伯嚭,离间夫差和伍子胥的君臣关系,后者最终被逼自尽,为伯嚭所取代。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暗战”中,句践收获了空前的战果——以最低的成本除掉了最大的敌人。他自己则重用文种、范蠡、逢同等顶尖人才,使胜负的天平慢慢转向了越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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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外部条件也在发生变化。夫差连年征战,以至于国内苦不堪言、怨声载道,还得罪了不少诸侯。虽然他在“黄池会盟”上成功取得了霸主地位,却已经陷入了孤立境地——楚国本来就和吴国有深仇大恨;晋国被夺去了霸主称号,怀恨在心;齐国内乱不断,无暇南顾;鲁国、宋国皆属小国,力量微薄……句践趁机联络这些国家,使其至少在吴越之争中保持观望。这一策略相当奏效,以至于越军包围了吴国首都整整三年,夫差没有得到任何外援。最后,夫差只能羞愧自杀,吴国从此在东周的版图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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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吴后,句践先诛杀伯嚭,随后向周王室纳贡,获得其对自己地位的首肯。此外,他还将吴国从别国夺走的土地归还……这些举措同样值得注意,因为这充分表明句践吸取了吴王夫差盲目扩张的教训,完成复仇后他积极清理内政,联合、笼络诸侯,终于成为了最后一任春秋霸主。可惜,句践的后代没能继承他的智慧,反而犯了和夫差相似的错误:力图保持并不牢靠的霸业,终为楚国所灭,失去了逐鹿中原、争夺天下的资格。这或许是历史在向我们诉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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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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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披:开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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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勒:操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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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且: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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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报: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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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逆:违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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