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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时势成就思者，思者介入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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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周朝的统治虽然前后共八百余年，然而到了春秋末期，周天子对天下的控制力已日渐衰弱，诸侯们也越来越不以“尊王攘夷，兴灭继绝”为己任，一方面大国对小国开始蚕食吞并，另一方面各诸侯国中握有实权的氏族家臣们也渐渐不再满足于躲在傀儡诸侯的身后，而是想取而代之，当一个得到周天子承认的新诸侯王。在此情状之下，天下战事频仍，那些处于大国夹缝中的小国的境况真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何平衡好一个小国与诸多大国之间的关系，于乱世中求生存，成了小国中上至国君下至士民人人关心的大事。《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个子贡游说诸国以救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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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仲尼弟子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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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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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常欲作乱于齐，惮高、国、鲍、晏，故移其兵欲以伐鲁。孔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1]？”子路请出，孔子止之。子张、子石请行，孔子弗许。子贡请行，孔子许[2]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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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行，至齐，说田常曰：“君之伐鲁过[3]矣。夫鲁，难伐之国，其城薄以卑[4]，其地狭以泄[5]，其君愚而不仁，大臣伪而无用，其士民又恶[6]甲兵之事，此不可与战。君不如伐吴。夫吴，城高以厚，地广以深，甲坚以新，士选[7]以饱[8]，重器精兵尽在其中，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伐也。”田常忿[9]然作色曰：“子之所难，人之所易；子之所易，人之所难：而以教[10]常，何也？”子贡曰：“臣闻之，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今君忧在内。吾闻君三封[11]而三不成者，大臣有不听者也。今君破鲁以广[12]齐，战胜以骄主，破国以尊臣，而君之功不与[13]焉，则交日疏[14]于主。是君上骄主心，下恣[15]群臣，求以成大事，难矣。夫上骄则恣，臣骄则争，是君上与主有郤[16]，下与大臣交争也。如此，则君之立于齐危矣。故曰不如伐吴。伐吴不胜，民人外死，大臣内空，是君上无强臣之敌，下无民人之过[17]，孤[18]主制[19]齐者唯君也。”田常曰：“善。虽然，吾兵业已加鲁矣，去[20]而之[21]吴，大臣疑我，奈何？”子贡曰：“君按兵无伐，臣请往使吴王，令之救鲁而伐齐，君因以兵迎[22]之。”田常许之，使子贡南见吴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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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曰：“臣闻之，王者不绝世，霸者无强敌，千钧之重加铢两而移。今以万乘之齐而私[23]千乘之鲁，与吴争强，窃[24]为王危[25]之。且夫救鲁，显[26]名也；伐齐，大利也。以抚[27]泗上诸侯，诛暴齐以服强晋，利莫大焉。名存亡鲁，实困强齐。智者不疑也。”吴王曰：“善。虽然，吾尝[28]与越战，栖[29]之会稽。越王苦身养士，有报[30]我心。子待我伐越而听子。”子贡曰：“越之劲不过鲁，吴之强不过齐，王置[31]齐而伐越，则齐已平鲁矣。且王方以存亡继绝为名，夫伐小越而畏强齐，非勇也。夫勇者不避难，仁者不穷[32]约，智者不失时，王者不绝世，以立其义。今存[33]越示诸侯以仁，救鲁伐齐，威加晋国，诸侯必相率而朝吴，霸业成矣。且王必恶[34]越，臣请东见越王，令出兵以从[35]，此实空越，名从诸侯以伐也。”吴王大说[36]，乃使子贡之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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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王除[37]道郊迎，身御[38]至舍而问曰：“此蛮夷之国，大夫何以俨然辱而临之？”子贡曰：“今者吾说吴王以救鲁伐齐，其志欲之而畏越，曰‘待我伐越乃可’。如此，破越必矣。且夫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39]也；有报人之志，使人知之，殆[40]也；事未发而先闻，危也。三者举事之大患。”句践顿首再拜曰：“孤尝不料力，乃与吴战，困于会稽，痛入于骨髓，日夜焦唇干舌，徒[41]欲与吴王接踵而死，孤之愿也。”遂问子贡。子贡曰：“吴王为人猛暴，群臣不堪；国家敝以数[42]战，士卒弗忍；百姓怨上，大臣内变；子胥以谏死，太宰嚭用事[43]，顺[44]君之过以安其私：是残国之治也。今王诚发士卒佐[45]之徼[46]其志，重宝以说其心，卑辞以尊其礼，其伐齐必也。彼战不胜，王之福矣。战胜，必以兵临晋，臣请北见晋君，令共攻之，弱[47]吴必矣。其锐兵尽于齐，重甲困于晋，而王制其敝，此灭吴必矣。”越王大说，许诺。送子贡金百镒，剑一，良矛二。子贡不受，遂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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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吴王曰：“臣敬以大王之言告越王，越王大恐，曰：‘孤不幸，少失先人，内不自量，抵罪于吴，军败身辱，栖于会稽，国为虚莽，赖大王之赐，使得奉俎豆而修祭祀，死不敢忘，何谋之敢虑[48]！’”后五日，越使大夫种顿首言于吴王曰：“东海役臣孤句践使者臣种，敢修[49]下吏问[50]于左右。今窃闻大王将兴大义，诛强救弱，困暴齐而抚周室，请悉[51]起境内士卒三千人，孤请自被[52]坚执锐，以先受矢石。因越贱臣种奉先人藏器，甲二十领，鈇屈卢之矛，步光之剑，以贺军吏。”吴王大说，以告子贡曰：“越王欲身从寡人伐齐，可乎？”子贡曰：“不可。夫空[53]人之国，悉人之众，又从其君，不义。君受其币，许其师，而辞[54]其君。”吴王许诺，乃谢越王。于是吴王乃遂发九郡兵伐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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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贡因去之晋，谓晋君曰：“臣闻之，虑不先定不可以应卒[55]，兵不先辨[56]不可以胜敌。今夫齐与吴将战，彼战而不胜，越乱之必矣；与齐战而胜，必以其兵临晋。”晋君大恐，曰：“为之奈何？”子贡曰：“修兵休[57]卒以待之。”晋君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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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贡去而之鲁。吴王果与齐人战于艾陵，大破齐师，获七将军之兵而不归，果以兵临晋，与晋人相遇黄池之上。吴晋争强。晋人击之，大败吴师。越王闻之，涉江袭吴，去[58]城七里而军[59]。吴王闻之，去晋而归，与越战于五湖。三战不胜，城门不守，越遂围王宫，杀夫差而戮其相。破吴三年，东向而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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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60]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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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史记》卷六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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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仲尼弟子列传》是《史记》中记述孔子诸多弟子言行事迹的一篇合传，其中对于各弟子的记述详略不等，有时通过若干小故事，有时以孔子与门生们的对话记录，勾勒出一个个孔门弟子鲜活的形象，比如贤良好学的颜回、勇敢直率的子路、能言善辩的子贡、文采斐然的子游、子夏……其中所用篇幅最多也最有意思的一则故事，是关于子贡如何游说诸侯以解救鲁国的一次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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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末期，天下诸侯早就不把当初周朝开国时周武王的分封属地看得那么神圣，争相成为“霸主”的几个强国不但不行“兴灭继绝”之道，甚至对弱国也常有觊觎吞并之心；南方的吴国战败了曾经强盛的楚，又踏平了桀骜不驯的越，吴王夫差正踌躇满志，渴望着挥师北上，成就一番可与齐桓公、晋文公相提并论的霸业。另一方面，随着世卿世禄制度的发展，周代的宗法制也逐步崩塌，渐渐变为“公室弱而卿族强”，比如旧霸主晋国早已风光不再，晋国实权也落在“六卿”这几大氏族手中，正斗得不亦乐乎；更有甚者，位居东方的齐国也算是老牌强国，而贵族田氏非但掌握了齐国大部分实权，更想取齐君而代之，使齐国国君从姓吕改为姓田。鲁国的地理位置夹于齐、晋、吴诸国之间，虽是文化大邦，但军事实力却不能望诸强国之项背。处于虎狼环伺之中的鲁国，只有小心翼翼与邻邦搞好关系，在夹缝中求生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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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齐国的田常虽早想篡国君之位，但对国内尚具三分实力的高、国、鲍、晏等旧贵族心怀忌惮，因此想出一计：鼓动齐王发四族的兵力攻打鲁国，以求损耗四族之实力，借机在齐国乱中取事。当时正周游列国的孔子闻知齐国将伐鲁的消息，立即派出了门下以能言善辩著称的弟子子贡游说各国，以解鲁国危难。并未获得鲁国国君正式授权的子贡，既不能调用鲁国一兵一卒，也不能代表鲁国给予列国国君任何许诺，究竟如何才能让齐军退兵，化解这次危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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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贡出发后，先去见田常，三言两语道破了田常的动机，并劝诫田常，为了达到消耗齐国其他氏族实力的目的，应使齐军与强大的吴军交战，而非攻打唾手可得的鲁国。田常闻言虽已动心，却担心若突然命令齐军调转方向会师出无名，子贡便主动请缨去吴国，挑动吴王先出兵救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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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吴国，子贡利用吴王妄图称霸的野心，劝其出兵伐齐。吴王虽蠢蠢欲动，却又忧心身后的越王句践趁机作乱，于是子贡转而访越，私下劝说句践为报仇大计继续忍辱负重，且发越兵助吴，以消除吴王疑心。为坚定句践的决心，子贡不但为其分析了吴王此次北上必败的原因，更承诺将通知晋国预先防备，必使吴王铩羽而归。于是句践发兵三千助吴，吴王见没了后顾之忧，便亲自领兵伐齐，而子贡遵守对句践的承诺来到晋国，告知晋君整兵待变，之后回到鲁国向孔子交了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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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事态的发展尽如子贡所料，吴国打败了齐军，却不肯适可而止，继续长驱直入晋国境内，被早有防备的晋军击溃，越王句践趁机起兵作乱，三战而灭吴；而齐国田常也因这一战，使齐国旧贵族势力大为削弱，为其后来的篡位扫除障碍……前后十年，在齐、晋、吴、越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原本险被齐国伐灭的弱小的鲁国，却因子贡的智慧而安然度过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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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贡这套规模宏大却又细致缜密的游说计划，绝非面对各国国君时灵机一动的产物，而是建筑在其对天下局势的了如指掌，以及对每个关键人物本身利害得失的精准分析之上。当子贡走出鲁国国境之前，早已是“胸有成竹”了。子贡深知齐国大权在田常而不在齐王，因此径直来说田常，一语道破其篡国之意，以利害动之；说吴王夫差时，又早知其有称霸的野心，于是以名利诱之；说越王句践时，更是料定其有复国的雄心，于是以情势晓之……子贡的成功，在于善用各国的内部、外部矛盾，以各国本身的利益为出发点来说动对方，使各国忙于互斗、内耗，而让鲁国在这诸国博弈的间隙中化险为夷，可谓深得游说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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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算上战国时期游说之士如苏秦、张仪等的著名成功事例，子贡这一番游说的成就也可算是个中翘楚，无论从其所涉及的国家数量，造成当时的军事、外交行动之规模，以及对后来天下局势的影响来看，子贡“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简直可以称为空前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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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战国，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个诸国林立而又持续了数百年的时期。自秦始皇后，进入“大一统”轨迹的中国进入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循环，但即使在分裂时期，对峙共存诸国无论在数量上或时间上均无法与春秋战国相提并论。也正是在如此特殊的政治格局下，出现了专职为君主规划外交方针并在国家间游说斡旋的“纵横家”。优秀的纵横家能全面而又精准地审时度势，既有超强的政治眼光，又具备卓越的外交手腕，善于利用各种资源，在风云变幻的多国博弈之中，为君主取得最大化的利益。中国历史因纵横家们的存在而更显精彩，也为后世留下了有关外交、博弈、决策等各方面的宝贵案例，供我们分析、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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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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