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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197 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1707180411]
1707187198 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淮阴侯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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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02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始为布衣时,贫无行[1],不得推[2]择为吏,又不能治生[3]商贾,常从人寄[4]食饮,人多厌之者,常[5]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数月,亭长妻患[6]之,乃晨炊蓐[7]食。食时信往,不为具[8]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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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04 信钓于城下,诸母漂[9],有一母见信饥,饭[10]信,竟漂数十日。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11],吾哀[12]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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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06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13]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于是信孰视之,俛[14]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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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08 及项梁渡淮,信杖剑从之,居戏下[15],无所知名。项梁败,又属[16]项羽,羽以为郎中。数以策干项羽,羽不用。汉王之入蜀,信亡[17]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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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12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18]之。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19]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20]上,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21]也。”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22]汉中,无所事[23]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24]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25]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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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14 信拜礼毕,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汉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曰:“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噁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26]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27]敝,忍[28]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29]诸侯,不居关中而都[30]彭城。有背义帝之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31]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32]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33]!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阬[34]秦降卒二十余万,唯独邯、欣、翳得脱[35],秦父兄怨此三人,痛[36]入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秋豪[37]无所害,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耳,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咸知之。大王失职入汉中,秦民无不恨[38]者。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39]而定也。”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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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18 (汉二年)六月,魏王豹谒[40]归视亲疾,至国,即绝河关反汉,与楚约和。汉王使郦生说豹,不下[41]。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击魏。魏王盛兵蒲坂,塞[42]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度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缻渡军,袭安邑。魏王豹惊,引兵迎[43]信,信遂虏豹,定魏为河东郡。汉王遣张耳与信俱,引兵东,北击赵、代。后九月,破代兵,禽[44]夏说阏与。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45]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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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20 选自《史记》卷九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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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22 〔赏析〕俗语云:“时势造英雄。”对韩信的一生来说这是最好的概括,其兴在顺乎时势,其亡亦在于时移势变而不自知。与秦末舞台上众多风云人物不同的是,青年韩信一登场便带有几分孤傲感与神秘感。他的一举一动都似乎与身处的社会不相容,这些都源于他的特殊身份——游士。游士是春秋以后形成的以个人才智为君主服务以实现个人价值的社会阶层。秦统一天下后,作为六国遗风的游士风气也并没有立刻消亡,韩信就是这一文化的产物,有好几个特征可以证明这一点。首先,韩信不事生产喜游食。在先秦,游士是脱离农业生产而以个人才能服务于公门的阶层,而豪门养士也是当时风气,如魏公子无忌手下“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史记·魏公子列传》)。第二,韩信喜欢携带刀剑。秦灭六国后收六国兵器于咸阳铸成十二金人,私带兵器在当时是非法的。而“仗剑”则是先秦游士游侠的普遍身份标志,即韩非子所说的“私剑之士”(《韩非子·显学》)。第三,韩信熟知兵法。兵法的兴盛是战国争霸的产物。秦统一后“以吏为师”,自然不会再提倡兵法的修习,但六国地区的私家教育中兵法仍占重要地位,韩国贵族后裔张良和楚国贵族后裔项羽都学习过兵法。游士是战国时代的遗物,然而秦末大起义一夜间给了他们一次回光返照的绝好机会,韩信的命运就此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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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24 韩信是以谋臣身份参与到秦末的大变局中的。他首先投入项梁项羽军中,这一段经历在他看来显然是不愉快的,表面看来似乎在于项羽的不能知人善任。事实果真如此么?在项羽军中韩信的最终职位是“郎中”,这个职务战国时代各国已有设置,原先只是君主的侍卫,后来逐渐发展为对军国事务提供谋策的咨议之臣。由此可知,韩信实际上已经进入项羽集团的最高决策层了,对于重大决策是有资格发表意见的,可见项羽还是慧眼识才的。促使韩信离开项羽集团的真正原因在于没有独当一面的机遇。项羽始终只把他视作一位谋臣,并未赋予他开疆辟土的大权;另一方面项羽军中人才济济,论宏观谋略,有范增那样的重量级人物坐镇,论军事,项羽本人就是军事奇才,他的“破釜沉舟”与韩信的“背水一战”在军事史上都是经典案例,此外还有英布等一批名将效力,留给韩信的机会实在不多。游士的价值观中成功的人生就是贡献才智于君主以博取裂地封爵,曾为任侠的张良就为刘邦剖析过这一点,即所谓“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史记·留侯世家》)。在韩信看来项羽“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故而去楚即汉也就不难理解了。韩信在刘邦集团中虽被捧为大将,但亦不为重用,消灭三秦的作战乃至于与楚在彭城的第一次战略决战中,韩信的作用都是模糊的。可以看出,刘邦封韩信一方面固然有通过登台拜将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用以招揽天下人才为己用的目的;另一方面,更主要体现出刘邦的驭人天才。正反两手并用,互相牵制的技略是刘邦一生中最常用的用人手段。把一个没有军功且还是从敌对阵营里投靠过来的无名之士擢拔到诸将之上,在一定程度上能打击部分将领自恃功高的心态。事实上,刘邦一直很善于运用楚的降将来牵制诸将,以巩固自身地位。如陈平刚投靠刘邦就被任命为护军去监督诸将,气得周勃、灌婴等老部下都跑来告状。可见,韩信虽被封为将军但也并不为刘邦信任,只是用他来为自己的人事策略服务,而军事大权仍由入汉中前的旧部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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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26 汉二年(前205年),楚汉彭城决战以汉的失败告终,这给了韩信新的转机,开启了其人生的第三个阶段。彭城决战后汉在兵力上捉襟见肘,而此时魏王豹反汉,从侧翼对刘邦集团构成重大威胁。郦食其的游说又无功而返,韩信终于有了独立用兵的机会,乃至最后获封齐王,这一时期可以说是韩信一生中最精彩的时期,联系其以后的悲惨结局,更让人惋惜不已。后世论者往往以韩信不用武涉、蒯通之计为憾,然而如果我们仔细分析便可看出韩信的这种选择是必然的。首先,裂地封爵是韩信的人生理想,既然已经位至齐王,在他看来个人价值已经得到了最大的实现,进一步觊觎天下之主的权位对其吸引力并不大。第二,楚汉相争并非徒依军事力量,他们各有自己深厚的大后方作支撑,楚有旧楚之地,汉有秦之关中,在财赋、兵员上都有保障。韩信虽然袭取了齐地,然而齐国民心尚未归附,甚至于还有许多未平者(见《史记·曹相国世家》)。军事上都尚未完全征服,政治经济上的整合更谈不上。故而,表面上韩信占据齐地,实质上这并不能立刻就为他提供作为独立国家而需要的后方支撑。第三,要独立称霸就必须要有自己的军事力量。韩信虽然号为拥兵数十万,但实际上他麾下的军队并不都完全受他控制。刘邦在韩信军中安插了许多自己的旧部,他们控制着相当部分韩信名下的军队。比如曹参作为刘邦的同乡和老部下,从灭魏王豹开始就始终在韩信军中,直到韩信率兵南下和刘邦会合与楚决战,曹参还留在齐地,实际上已经替刘邦控制了齐国。正因为韩信军中多有手握重兵的刘邦旧部,使得刘邦几次入韩信军营毫无阻拦,可以从容收回韩信的兵权。在军事权力都掌握在别人手里时,韩信又怎么敢轻易自立呢!因此,韩信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作出继续与刘邦合作的决定的,在当时的情形下,这么做显然是理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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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28 汉立国伊始,刘邦集团与异姓诸侯集团还处在拥戴与分封的并存状态,诸侯拥立刘邦称帝时的重要理由之一就是“加惠于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而位列拥立诸侯之首的正是楚王韩信。这种平衡的局面注定不会长久,刘氏集团的目标是要建立以秦帝国为蓝本的大一统模式,对诸侯势力的消灭是势所必然,韩信又首当其冲。韩信对裂地分王的政治格局是笃信不疑的,直到被擒之前他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必然的结局。韩信的被擒起于告变谋反,这一手段成为日后汉中央政府打压诸侯的常用武器,这也很可能是刘邦一手策划的。至此,韩信政治生命已经结束,他最后的死亡结局仅仅是他孤傲敏感的性格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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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30 作为一位深受游士意识观念浸濡的士人,韩信的一生既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说其幸运,在于他身逢秦末大起义的巨变,使他得以有机会从无名之辈一跃而位至王侯;说其不幸,在于他的政治理念与历史的发展不相合拍,最终导致了悲惨的结局。秦末的起义使得战国时代的社会形态与思想意识有了一个短暂的回潮,使得游士阶层又有了活跃的舞台。游士的个人价值理想在于裂地封爵,其现实背景是春秋战国以来的诸侯争霸,其政治实践渊源是历史久远的“封建”政治传统。秦帝国的建立开启了大一统的新政治传统,秦吏出身的刘邦正是以秦帝国作为国家模式的母体来构建汉帝国的。从汉帝国建立之始,刘邦的政治目标就是要变“天下共主”为独主天下,抱持旧有政治理念的韩信成了第一个牺牲品,他与刘邦的冲突表面看是“兔死狗烹”的逻辑结果,实质上是新旧两种政治传统的冲突。从这个角度看,韩信的悲剧命运实属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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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32 (陆海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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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34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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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36 [1].行: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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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38 [2].推:推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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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40 [3].治生: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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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42 [4].寄: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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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44 [5].常:通“尝”,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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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87246 [6].患: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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