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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文学的个人化和学术的群体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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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本组《屈原贾生列传》和《儒林列传》两篇传记,从中国文化史的角度看,具有特殊意义。可以说,《屈原贾生列传》所展示的是政治家如何变为文学家、文人,《儒林列传》所展示的则是经学家、儒生如何走上政治仕途乃至于成为政治家。屈原是具有美政理想的政治家,为了楚国的强大,提出举贤授能、修明法度的政治主张,并与保守势力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乃至于以身殉国。屈原身上,体现的是先秦士人敢于担当、敢于牺牲的精神。但残酷的现实最终把他逼上文学创作的道路,代表作《离骚》以上天入地的幻想方式表达对现实的批判、对理想的执著追求以及炽热的爱国热情。他的创作是个人心灵的真实体现,实现了文学创作由集体化到个人化的转变,这是战国时代文学发展的重要特点。《儒林列传》通过儒生的个人命运,展示了经学的产生与发展历程,展示了汉代士人的人格和精神的变化;同时说明,社会政治需要学术,也可以引导学术;学术需要认同和顺从政治,而且是集体性的认同和顺从。以经学为代表的学术在汉代逐渐正统化,并且对中国传统学术产生深远影响。从史书体例来说,《屈原贾生列传》是单个人的独立传记,《儒林列传》则是一类人的集体传记。两篇传记着眼点虽然不同,但所反映的都是士人在政治压力下的思想和行为的变化,这种变化也是时代变化的重要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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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屈原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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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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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1],明于治乱,娴[2]于辞令。入[3]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4]则接遇宾客,应对[5]诸侯。王甚任[6]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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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7]其能。怀王使屈原造[8]为宪令,屈平属[9]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10]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11]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12]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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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平疾[13]王听之不聪也,馋谄之蔽[14]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15]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16]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17]其君,谗人间[18]之,可谓穷矣。信而见[19]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20]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21]。其文约[22],其辞微[23],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24]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25]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26]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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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平既绌[27],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28]亲,惠王患[29]之,乃令张仪详[30]去秦,厚币委质[31]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于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32]秦受地。张仪诈[33]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34]楚将屈丐,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35]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36]怒不救楚,楚大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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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37]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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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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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秦昭王与楚婚[38],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39]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40]走赵,赵不内[41]。复之[42]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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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43]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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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平既嫉[44]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45]之,一篇之中三[46]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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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47]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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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至于江滨,被[48]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49]。”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50]其糟而啜[51]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52]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53],受物之汶汶[54]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蠼乎!”乃作《怀沙》之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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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怀[55]石遂自沈汨罗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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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56];然皆祖[57]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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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史记》卷八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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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屈原是颇有政治理想和政治才能的人物,本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无意于作诗人,但政治上的节节受挫使他最终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而且成为中国文学个人化进程开端的代表性人物。造就其文学成就的原因很多,从个人身份来说,屈原是楚国丹阳人,与楚王共祖。生为贵族,受过良好的教育,秉承先祖屈瑕、屈完、屈建、屈罢等创造的家族文化传统,始终以天下为己任,而且对本国的历史传统有深刻的了解,这就为他进行文化创造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但是,现实是残酷的,他所处的时代环境极为险恶,与生俱来的忧国忧民的个性和高洁的人格,使他与现实产生巨大的矛盾反差,终不为现实所容纳,成为逐客,命运大起大落。长年的流放使他的身心都受到了极大创伤,他忧郁彷徨,精神动荡。生命注定让他体验人所难当的百般况味,正如孟子所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虽身处逆境,仍不忘自己的祖国,坚持在逆境中艰难奋斗,与邪恶势力进行直面碰撞,至死不悔。政治的失意导致孤独深入骨髓。这种孤独杂糅了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报国无门等各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于是,他把这种情绪转向了诗歌,以发泄他的不平之气。《九章·惜诵》中说:“发愤以抒情”,说明作者当时创作的心理状态主要是“愤”。“愤”指作家意有所郁结,心理上受压迫而不得伸展,怨愤郁结,借著书立说发挥疏通,这样才能恢复心理平衡。“愤”包含了个人怨愤的情结,同时也显示了穷而益坚、任情独立的意志,同时还强调了作者在逆境中奋起而不消沉的品格,极富战斗精神和批判精神。《史记·太史公自序》云:“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司马迁通过对屈原作品的具体解读,认为:“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这种“怨”,不仅是作家自身命运之“穷”而产生的愁苦怨恨,更多的是“正道直行”受到打击后,不得不“劳苦倦极”,“疾痛惨怛”。“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这一由“穷”到“怨”的转变过程,正是屈原由政治不幸转入文学创作的过程,也是由现实遭遇转入心灵抒发的过程,同时也是古代杰出作家创作的共同心理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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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成屈原文学成就的主要基因还有楚国的文化传统。《汉书·地理志》说楚人“信巫鬼,重淫祀”。可见楚国文化中巫的色彩非常浓厚。屈原的作品将日月山川、风云雷电、虬龙鸾凤、历史人物、神话传说等融于一体,想象奇特,场面壮观,色泽艳丽,情思馥郁,气势奔放,正是楚国文化熏陶的结果,《离骚》、《九歌》、《天问》等作品就是这种文化的代表。屈原的政治失意在楚国文化氛围的浸润下,既找不到化解的有效办法,又不愿寻找新的去国就乡之路,满腹才华和丰郁的情思自然在楚地名物的激荡下喷涌而出。楚国固有的民间文学(如《沧浪歌》)、地方音乐(如《阳春》、《白雪》)以及独特的方言,都给屈原楚辞的创造,尤其是形式上的创造提供了良好的土壤,并且孕育了楚辞特有的情调。宋人黄伯思《东观余论》说:“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还有,春秋以来,楚国与北方文化的交流也日益频繁,南北文化的融合对楚辞的形成也起了重要作用,我们通过《离骚》中北方历史文化系统中的尧、舜、禹、周文王、齐桓公、桀、纣等历史人物,不难看出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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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的文学创作,成为中国文学史上辉煌的一页,焕发出恒久的艺术魅力,并对后代产生深远影响,正如刘勰《文心雕龙》所说:“衣被词人,非一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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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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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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