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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名与命、才与运:智者的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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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纪传体史书通常以记述人物生平的正文为主,史家的评论为辅,然而《伯夷列传》是特别的一篇。虽说是伯夷和叔齐的合传,但同其他的本纪、世家、列传的撰写手法不同,太史公的评论远多于叙事。与其说这是篇传纪,不如说是借历史提出自己的困惑,其中一个疑问就是关于“名”。有的人幸运,可以在生命终结后被懂得欣赏的人推崇,昭著历史;有的人却不那么幸运,他们本该被传颂,却最终还是埋没在了历史长河中。那么什么人应该被传颂,又如何声名远播,从而留下历史的印迹?这是史学家选择的职责,也是《伯夷列传》试图探讨的问题。可见作为列传之首,《伯夷列传》颇有高屋建瓴之深意,司马迁正是用他的标准选择了三十篇列传的传主。不过,“名”既有光鲜亮丽的一面,又有令人苦恼的一面,而在古代往往又和“命”有所牵连,选录的《扁鹊仓公列传》则又牵扯到另一个与之相关的话题:对于那些无心于“名”,却在生前就被名声推到世人眼前的人,他们成名后面临的困扰,成了出“名”的代价。人类的思想是相通的,希望通过解读历史人物关于“名”和“命”的取舍来展现他们不同的世界观、价值观,而反观各人不同的抉择及其最终的命运,其间不无发人深省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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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伯夷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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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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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1]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2]荐,乃试之于位,典[3]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4]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5]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6]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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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7]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8]诗可异[9]焉。其传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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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10]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11]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12]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13]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14]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15]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16]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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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曰:“天道无亲[17],常与[18]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19]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20],糟糠不厌,而卒蚤[21]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22]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23]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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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24]。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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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疾[25]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26]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27]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28]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29]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趣[30]舍[31]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32]能施[33]于后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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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史记》卷六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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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伯夷和叔齐是商末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相传其父打算传位给叔齐作为下一任的国君。孤竹君死后,叔齐想让位给伯夷,伯夷不肯接受,而叔齐也不愿继承君位,于是两人先后都逃到周国。原本是因仰慕西伯昌敬养老人的好品德而去投奔的,然而到了那里,西伯昌已经离世。其子周武王非但没有下葬父亲,而且正要率大军讨伐纣王。二人觉得这种行为有违仁义,所以叩马谏阻,未果。待武王灭商后,他们以吃周朝的粮食为耻,宁愿隐居山野,靠采摘野菜充饥,最后饿死在首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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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夷和叔齐选择用生命来成全自己心中所坚持的气节仁义,不管这种做法是否正确,是否被后人认同,但无疑体现了一种崇高的殉道精神。这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尤其是在整个社会风气都混乱污浊的时代,品行高洁的人是多么的可贵。所以,像孔子这样的大圣贤会对伯夷、叔齐赞许有加,一是因为惺惺相惜,二是因为孔子同样也处在一个混乱的时代,面对礼崩乐坏的社会状况,需要通过列举高风亮节之士的事迹,来树立一些榜样,供世人学习效仿,从而重塑良好的道德风气。《易经》上说,“彩云随着龙吟飞腾,谷风随着虎啸而兴起,圣人述作,才使万物本来的面目显露出来”,伯夷、叔齐的事迹因为有了孔子的称颂而被大家知晓,名声才愈加显赫。颜渊专心好学,也只是因为追随孔子,他的品行才更加显著。而同样是不肯接受君位而逃走隐居的许由、务光,他们的德行是太史公所见最高尚的,但是经书里连一点大略的文字记载也见不到,所以知名度就远远不如前者,这似乎就是所谓的名人效应。岩居穴处的隐士,或名声晓达,或湮没无闻,有时也是如此。穷乡僻壤的士人要砥砺德行,树立名声,如果不依靠德隆望尊的人,怎么能扬名后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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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也在为那些没有被记载之能人而感到惋惜,因为虽然挖掘历史中有意义的事或人是史学家的任务之一,但这必定需要靠文献史料作为依据,也就是所谓的有迹可循。而那些能被记载或口口相传的人,必定在被记载前就有名。影响重大的、认可度高的就会被重复记载,比如关于尧舜禹的“禅让”,可以从“六经”里考察真实可信的记载。《诗经》、《尚书》虽然残缺不全,但还可以从记载虞、夏两代的文字中考察清楚。这类事件由于名声大,所以考察认证会比较方便可行。而那些鲜为人知、缺乏记载,却又应该被知晓的人物,就很难甚至不可能被隔代的人挖掘。或许是为了减少和避免人类历史的这种遗憾,太史公所撰述的各家列传,来自社会的各个方面:不同的时空、不同的地域、不同的职业、不同的阶层,尽可能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挖掘记载的应该流芳百世的人,使更多的人知晓他们的事迹,把这些人的可贵精神通过书面的形式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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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比起靠无形的精神品质闻名的君子,拥有一技之长的人似乎更容易在生前出名,不过由于这种名气的影响力有一定的时效性和地域性,所以也就更需要被史学家以文字的形式保存下来。这类在某方面非常杰出的“草根名人”在列传中不乏其数,有威震八方的军事奇才,有纵横天下的奇能异士,也有受人爱戴的医者。无论是他们想或是不想,名声总会在不经意间被人一传十、十传百。有些人甚至因为怕麻烦,而不想拥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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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名望对于一个真正能名垂青史的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个附属品。然而其中所包含的历史痕迹,对于史学家而言是一份责任,对后人来说是人类历史留下的宝贵的文化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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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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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考: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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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咸: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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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典:掌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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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示: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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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称: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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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序列:依次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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