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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邓禹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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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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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禹字仲华，南阳新野人也。年十三，能诵诗，受业长安。时光武亦游学京师，禹年虽幼，而见光武知非常人，遂相亲附。数年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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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汉兵起，更始立，豪杰多荐举禹，禹不肯从。及闻光武安集[1]河北，即杖策[2]北渡，追及于邺。光武见之甚欢，谓曰：“我得专封拜[3]，生远来，宁欲仕乎？”禹曰：“不愿也。”光武曰：“即如是，何欲为？”禹曰：“但愿明公威德加于四海，禹得效其尺寸，垂功名于竹帛耳。”光武笑，因留宿闲语。禹进说曰：“更始虽都关西，今山东未安，赤眉、青犊之属，动以万数，三辅假号，往往群聚。更始既未有所挫，而不自[4]听断，诸将皆庸人屈起，志在财币，争用威力，朝夕自快而已，非有忠良明智，深虑远图，欲尊主安民者也。四方分崩离析，形势可见。明公虽建藩辅之功，犹恐无所成立[5]。于今之计，莫如延揽英雄，务悦民心，立高祖之业，救万民之命。以公而虑天下，不足定也。”光武大悦，因令左右号禹曰邓将军。常宿止[6]于中，与定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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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王郎起兵，光武自蓟至信都，使禹发[7]奔命，得数千人，令自将之，别[8]攻拔乐阳。从至广阿，光武舍[9]城楼上，披[10]舆地图，指示禹曰：“天下郡国如是，今始乃得其一。子前言以吾虑天下不足定，何也？”禹曰：“方今海内淆乱，人思明君，犹赤子之慕慈母。古之兴者，在德薄厚，不以大小。”光武悦。时任使诸将，多访于禹，禹每有所举者，皆当其才，光武以为知人。使别将骑，与盖延等击铜马于清阳。延等先至，战不利，还保城，为贼所围。禹遂进与战，破之，生获其大将。从光武追贼至蒲阳，连大克获，北州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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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元年正月，禹自箕关将入河东，河东都尉守关不开，禹攻十日，破之，获辎重千余乘。进围安邑，数月未能下。更始大将军樊参将数万人，度大阳欲攻禹，禹遣诸将逆击于解南，大破之，斩参首。于是王匡、成丹、刘均等合军十余万，复共击禹，禹军不利，樊崇战死。会日暮，战罢，军师韩歆及诸将见兵势已摧，皆劝禹夜去，禹不听。明日癸亥，匡等以六甲穷日不出，禹因得更理[11]兵勒众。明旦，匡悉军出攻禹，禹令军中无得妄动；既至营下，因传发诸将鼓而并进，大破之。匡等皆弃军亡走，禹率轻骑急追，获刘均及河东太守杨宝、持节中郎将弭缰，皆斩之，收得节[12]六，印绶五百，兵器不可胜数，遂定河东。承制拜李文为河东太守，悉更置属县令长以镇抚之。是月，光武即位于鄗，使使者持节拜禹为大司徒。策曰：“制诏前将军禹：深执忠孝，与朕谋谟帷幄，决胜千里。孔子曰：‘自吾有回，门人日亲。’斩将破军，平定山西，功效尤著。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作司徒，敬敷[13]五教，五教在宽。今遣奉车都尉授印绶，封为酂侯，食邑万户。敬之哉！”禹时年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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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渡汾阴河，入夏阳。更始中郎将左辅都尉公乘歙，引其众十万，与左冯翊兵共拒禹于衙，禹复破走之，而赤眉遂入长安。是时三辅连覆败，赤眉所过残贼，百姓不知所归[14]。闻禹乘胜独克而师行有纪，皆望风相擕负以迎军，降者日以千数，众号百万。禹所止辄停车住节，以劳[15]来之，父老童稚，垂发戴白，满其车下，莫不感悦，于是名震关西。帝嘉之，数赐书褒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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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将豪杰皆劝禹径攻长安。禹曰：“不然。今吾众虽多，能战者少，前无可仰之积，后无转馈之资。赤眉新[16]拔长安，财富充实，锋锐未可当也。夫盗贼群居，无终日之计，财谷虽多，变故万端，宁[17]能坚守者也？上郡、北地、安定三郡，土广人稀，饶谷多畜，吾且休兵北道，就粮养士，以观其弊[18]，乃可图也。”于是引军北至栒邑。禹所到，击破赤眉别将诸营保，郡邑皆开门归附。西河太守宗育遣子奉檄降，禹遣诣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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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春，遣使者更封禹为梁侯，食四县。时，赤眉西走扶风，禹乃南至长安，军[19]昆明池，大飨[20]士卒。率诸将斋戒，择吉日，修礼谒祠高庙，收十一帝神主，遣使奉诣洛阳，因循行园陵，为置吏士奉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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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天下平定，诸功臣皆增户邑，定封禹为高密侯，食高密、昌安、夷安、淳于四县。帝以禹功高，封弟宽为明亲侯。其后左右将军官罢，以特进奉朝请。禹内[21]文明[22]，笃行淳备，事母至孝。天下既定，常欲远名势。有子十三人，各使守一艺。修整闺门，教养子孙，皆可以为后世法。资用国邑，不修产利。帝益重之。中元元年，复行司徒事。从东巡狩，封[23]岱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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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宗即位，以禹先帝元功，拜为太傅，进见东向，甚见[24]尊宠。居岁余，寝疾。帝数自临问，以子男二人为郎。永平元年，年五十七薨，谥曰元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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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曰：“夫变通之世，君臣相择，斯最作事谋始之几[25]也。邓公嬴粮徒步，触[26]纷乱而赴光武，可谓识所从[27]会矣。于是中[28]分麾下之军，以临山西之隙[29]，至使关河响动，怀赴如归。功虽不遂，而道亦弘矣！及其威损栒邑，兵散宜阳，褫龙章于终朝，就侯服以卒岁，荣悴[30]交而下无二色，进退用而上无猜情，使君臣之美，后世莫窥其间[31]，不亦君子之致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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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后汉书》卷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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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邓禹是东汉开国元勋，云台二十八将之一。邓禹自幼熟读诗书，曾游学长安，与后来的光武帝刘秀成为同学。王莽末年，天下大乱，邓禹追随当时受命平定河北的刘秀，为其出谋划策，深受信任，更兼知人善任，举荐得人。邓禹不仅谋略出众，更骁勇善战，他受命西征，独当一面，为统一大业立下赫赫功勋。建武十三年，天下统一，邓禹受封高密侯，复为司徒，行宰相职权。明帝刘庄即位，受封太傅，于永平元年（58年）去世，谥曰元侯。后来，明帝绘东汉二十八位功臣的画像，挂于洛阳南宫的云台，世称“云台二十八将”，邓禹位列云台二十八将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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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末丧乱，群雄并起，更始帝以汉室正统号召天下，“海内豪桀翕然响应”（《后汉书·刘玄刘盆子列传》），邓禹却选择投奔当时受到排挤，受命镇慰河北的刘秀。不同于“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耳”的富贵逼人，邓禹志在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在他看来，天下豪杰四起，盗贼横行，更始无平定天下之力，麾下将相皆是庸人，虽然一时势大，但终不能成事，虽然刘秀此时实力较弱，只要能“延揽英雄，务悦民心，立高祖之业，救万民之命。以公而虑天下，不足定也。”此次进言，正可以看出，邓禹谋略之特色，在于远虑深图，纵观天下，明辨天下大势，而非专注于一时一地。当刘秀忧心天下纷乱难平，帝业起步维艰之时，他更提出：“方今海内淆乱，人思明君，犹赤子之慕慈母。古之兴者，在德薄厚，不以大小。”事实上，考量到以后事态的发展，不能不赞叹邓禹眼光之准。刘秀本人仁厚谦恭，雄才大略，既有汉室宗亲之身份，又有谋臣良将为之辅，当时虽然只能割据一地，一旦风云际会，趁势而起，便能迅速统一天下。清人赵翼于《廿二史札记·王莽时起兵者皆称汉后》中感叹道：“历观诸起事者，非自称刘氏子孙，即以辅汉为名。可见是时人心思汉，举天下不谋而同。是以光武得天下之易，起兵不三年，遂登帝位，古未有如此之速者，因民心之所愿，故易为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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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禹不仅谋略出众，目光长远，更是东汉开国功臣中，少有的文武兼备之才。当赤眉军进攻长安之时，光武帝委邓禹以西征重任，节制一方。邓禹也不负所托，连破敌军，平定河东，以二十四岁之龄，官拜大司徒，受封万户侯，于古今名将之中，也堪称罕见。而且，邓禹之大局观，也表现在他与劫掠三辅的赤眉军不同，他军纪严明，深得民心。南宋名士陈亮对邓禹赞叹不已，称其“起身徒步，杖策军门，一见光武，遂论霸王大略，陈天下之大计，此其胸中有大过人者矣。连兵西讨，所当者破，既定河东，复平关中，威声响震，敌人破胆。”（《龙川集》卷六，《酌古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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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中国古代历史，凡天下统一之后，功臣往往难得善终，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事屡见不鲜。光武帝虽未屠戮元勋，但也夺其权柄，厚赐田宅，使之为太平盛世之富家翁，不能参与政事。邓禹以立身恭谨，不事私产，深得光武帝信赖倚重，得以参议国家大事。光武中元元年（56年）又“复行司徒事”，即行宰相之职，这在东汉功臣中是罕见的破例之举。汉明帝永平年间，明帝命绘“云台二十八将”之画像于洛阳南宫，邓禹即位列其首，人臣得此，可谓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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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东汉名臣之中，无论文韬抑或武略，均有在邓禹之上者。然而，此种全局博弈之智慧，令邓禹格外引人注目，成为汉室再兴中不可或缺之重要一环。中国自古以来就形成了独特的“天下”观念，更兼儒家济世救民精神之激发，士人们虽往往以兼济天下自诩，但事实上，要做到胸怀全局，颇非易事。将邓禹与同样通晓经传的隗嚣作一简单对比，则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成败之关键，高下之分别，正系于此种大局观：第一，隗嚣不顾谋士劝阻，投奔更始帝，不仅事有未谐，且几乎深陷死地；而邓禹则一开始就知晓更始并非能成事之主，选择投奔更有潜力的刘秀。第二，隗嚣不能审知天下一统之大势，而妄图独立一方，结果身死国灭；邓禹知天下归心刘氏，汉祚未绝，择明主而辅之，位极人臣，名传青史。第三，隗嚣心无结束战乱拯救百姓之念，只知独善一方保全自己命禄；而邓禹身上则明显表现出中国士人救民于水火之中的情怀，辅佐君王致力统一，以使百姓再度安居乐业。中国士人，惟其具有此种心怀天下生民忘却一己私利之情怀，才能做到“荣悴交而下无二色，进退用而上无猜情，使君臣之美，后世莫窥其间”，成为后世良臣之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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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劲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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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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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安集：安定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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