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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方术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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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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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自武帝颇好方术，天下怀协道艺之士，莫不负策抵掌[1]，顺风[2]而届[3]焉。后王莽矫[4]用符命，及光武尤信谶言，士之赴趣[5]时宜者，皆骋驰穿凿，争谈之也。故王梁、孙咸，名应[6]图箓，越登槐鼎[7]之任，郑兴、贾逵以附同称显，桓谭、尹敏以乖忤沦败，自是习为内学，尚奇文，贵异数，不乏于时矣。是以通儒硕生，忿[8]其奸妄不经，奏议慷慨，以为宜见藏摈。子长亦云：“观阴阳之书，使人拘而多忌。”盖为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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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后汉书》卷八十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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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佗字元化，沛国谯人也，一名旉。游学徐土，兼通数经。晓养性之术，年且百岁而犹有壮容，时人以为仙。沛相陈珪举孝廉，太尉黄琬辟，皆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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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于方药，处齐不过数种，心识分铢，不假[9]称量。针灸不过数处。若疾发结于内，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所觉，因刳破腹背，抽割积聚。若在肠胃，则断截湔洗，除去疾秽，既而缝合，傅以神膏，四五日创愈，一月之间皆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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佗尝[10]行道，见有病咽塞者，因语之曰：“向来道隅有卖饼人，萍齑甚酸，可取三升饮之，病自当去。”即如佗言，立吐一蛇，乃悬于车而候佗。时佗小儿戏于门中，逆见[11]，自相谓曰：“客车边有物，必是逢我翁也。”及客进，顾视壁北，悬蛇以十数，乃知其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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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郡守笃病久，佗以为盛怒则差[12]。乃多受其货[13]而不加功。无何[14]弃去，又留书骂之。太守果大怒，令人追杀佗，不及，因瞋恚，吐黑血数升而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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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疾者，诣佗求疗，佗曰：“君病根深，应当剖破腹。然君寿亦不过十年，病不能相杀也。”病者不堪其苦，必欲除之，佗遂下疗，应时愈。十年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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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太守陈登忽患匈中烦懑，面赤，不食。佗脉之，曰：“府君胃中有虫，欲成内疽，腥物所为也。”即作汤二升，再服，须臾，吐出三升许虫，头赤而动，半身犹是生鱼脍，所苦便愈。佗曰：“此病后三朞[15]当发，遇良医可救。”登至期疾动，时佗不在，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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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闻而召佗，常在左右，操积苦头风眩，佗针，随手而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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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李将军者，妻病，呼佗视脉。佗曰：“伤身而胎不去。”将军言间实伤身，胎已去矣。佗曰：“案[16]脉，胎未去也。”将军以为不然。妻稍差，百余日复动，更呼佗。佗曰：“脉理如前，是两胎。先生者去，血多，故后儿不得出也。胎既已死，血脉不复归，必燥著母脊。”乃为下针，并令进汤。妇因欲产而不通。佗曰：“死胎枯燥，势不自生。”使人探之，果得死胎，人形可识，但其色已黑。佗之绝技，皆此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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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性恶，难得意，且耻以医见业，又去家思归，乃就操求还取方[17]，因托[18]妻疾，数期不反[19]。操累[20]书呼之，又敕郡县发遣，佗恃能厌事，犹不肯至。操大怒，使人廉[21]之，知妻诈疾，乃收[22]付狱讯，考验首服。荀彧请曰：“佗方术实工[23]，人命所悬，宜加全宥[24]。”操不从，竟杀之。佗临死，出一卷书与狱吏，曰：“此可以活人。”吏畏法不敢受，佗不强与，索火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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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军吏李成苦欬，昼夜不寐。佗以为肠痈，与散两钱服之，即吐二升脓血，于此渐愈。乃戒之曰：“后十八岁，疾当发动，若不得此药，不可差也。”复分散与之。后五六岁，有里人如成先病，请药甚急，成愍而与之，乃故往谯更从佗求，适值见收，意不忍言。后十八年，成病发，无药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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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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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慈字元放，庐江人也。少有神道。尝在司空曹操坐，操从容顾众宾曰：“今日高会，珍羞略备，所少吴松江鲈鱼耳。”放于下坐应曰：“此可得也。”因求铜盘贮水，以竹竿饵钓于盘中，须臾引一鲈鱼出。操大拊掌笑，会者皆惊。操曰：“一鱼不周[25]坐席，可更得乎？”放乃更饵钩沉之，须臾复引出，皆长三尺余，生鲜可爱。操使目前鲙之，周浃[26]会者。操又谓曰：“既已得鱼，恨无蜀中生姜耳。”放曰：“亦可得也。”操恐其近即所取，因曰：“吾前遣人到蜀买锦，可过敕使者，增市二端。”语顷，即得姜还，并获操使报命。后操使蜀反，验问增锦之状及时日早晚，若符契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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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操出近郊，士大夫从者百许人，慈乃为赍酒一升，脯一斤，手自斟酌，百官莫不醉饱。操怪之，使寻其故，行视诸炉，悉亡[27]其酒脯矣。操怀不喜，因坐上收，欲杀之，慈乃却[28]入壁中，霍然不知所在。或见于市者，又捕之，而市人皆变形与慈同，莫知谁是。后人逢慈于阳城山头，因复逐之，遂入走羊群。操知不可得，乃令就羊中告之曰：“不复相杀，本试君术耳。”忽有一老羝屈前两膝，人立而言曰：“遽如许[29]。”即竞[30]往赴之，而群羊数百皆变为羝，并屈前膝人立，云“遽如许”，遂莫知所取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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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后汉书》卷八十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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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方术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支流，往往和巫鬼文化的荒诞不经联系在一起。魏晋承东汉之余绪，此一时期产生了《搜神记》这样的志怪小说，社会上普遍弥漫的志怪风气经历了一个萌芽、发展直到成熟的过程。就方术文化的内核来说，其本身充斥着怪诞与迷信，乃是对于儒家“子不语怪、力、乱、神”传统的一种巨大反动，这在经学传统开始崩塌的东汉末年自有其合理性。范晔以《方术列传》为载体，主要撰写了四十余位人物的奇闻异事。这里需要指出，由蜀汉入晋的史学家陈寿在《三国志》中创设《方技传》这一分类的思维，当为范晔所采纳，这是《方术列传》得以撰写的史学思想来源。《后汉书》撰述东汉一代的历史，故而撰述的人物在历史时空层面较《三国志》为先，且华佗成为两书重出的一个人物；在记载人物的数量方面，《后汉书》中的四十余位人物也较《三国志》中的五人为多，这充分体现了光武帝推崇谶纬之学意识形态的举措对东汉社会的深刻影响。陈寿为《方技传》加以史评曰：“昔史迁著扁鹊、仓公、日者之传，所以广异闻而表奇事也。”就此我们可以认为，司马迁撰述《扁鹊仓公列传》和《日者列传》的传统，实为方术这一门类在正史中著述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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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社会对于科学技术的关注度显然是缺失的，以陈寿的良史之才，尚未将三国时期杰出的机械发明家马钧纳入《三国志》的人物传记之中，若不是西晋傅玄为之撰写别传并进而被裴松之采纳用以注《三国志》，则马钧的事迹可能早就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了。对于科学意识的淡漠是正史中出现怪诞记载的思想基础；同时，由于科学和迷信的概念发生了一定程度上的混淆，故而使得古代的历史学家将代表医学、声律、机械等我们今人视为科学的学科门类纳入了方术或是方技的论述体系之中，以上论述的内容是构成范晔《方术列传》撰述的社会思想和史学思想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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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佗在中国的历史演进中，早已成为神医的代称。他曾游学于徐州，通晓数经，并非仅精通于医学那么单一。由是之故，沛相陈珪察举其为孝廉，太尉黄琬辟举其为掾属，却都为华佗所拒绝，范晔于此处着笔，实则是为其后华佗拒绝曹操延请而终罹杀身之祸埋下了伏笔。华佗生平的经历主要体现在其富于传奇性的诊疗案例上，这些故事不仅体现了华佗医术的高超，更重要的是，通过史书记载的实际病例，使后人得以从一个侧面洞察东汉末年社会生活的图景。诸如当时盛行的生食习惯，本传即有一定的体现：华佗曾经遇到一个患咽塞症的病人，使其购得蒜韲大酢饮之（即大蒜与醋的混合物，《后汉书》此处作“萍齑”，与“取三升饮之”不合，故从《三国志》说），旋即吐出活蛇一条；又如广陵太守陈登胸中烦懑，在服下华佗调制的汤药后吐出三升赤头虫，虫子一半的身体还附着于生鱼脍之上。通过这两则见微知著的记载，华佗举重若轻诊疗疾病的形象已然呼之欲出。华佗治疗疾病也体现出一定的策略性，在为一名郡守诊疗时，华佗发现如果激怒患者则疾病就可以痊愈，遂多收钱财而不尽心治疗，甚至留下书信辱骂郡守，郡守果然气愤至极，遂吐血数升而愈。然而华佗在性格方面“为人性恶，难得意，且耻以医见业”，曹操见华佗不肯为己所用并且“欺骗”自己，遂将华佗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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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之于华佗故事的写实性，左慈作为一名身怀奇能的异士，其经历则更加富有传奇性，最突出地表现在其对于曹操强权的冷静应对和蔑视。《三国志》裴松之注引《典论》：“庐江左慈知补导之术”，曹丕《典论》一书深受东汉后期子书撰写风气蓬勃发展之影响，论者所举事例都为社会实有之情况的展示，由此可知左慈确实是汉末的一名异能之士。建安元年（196年），曹操任司空之职，就本传来看，正是左慈活跃的历史时期。曹操在宴会上遗憾地表示没有松江鲈鱼这一珍馐美味，左慈却轻而易举地从贮水的铜盆中钓出。曹操进一步刁难左慈，提出了两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需要蜀中的生姜以作为烹调鲜鱼的佐料，同时要求左慈通知早已前往蜀地采购丝织品的使者再多购买两匹蜀锦。面对曹操咄咄逼人的要求，左慈都不费吹灰之力地完成了。左慈的异能招致了曹操的极大反感，遂图谋杀之而后快，左慈将市场中的人都变化作自己的模样，躲过了曹操的第一次诛杀行为。其后于阳城山中又有人遇到左慈，曹操再生杀心，在识破曹操的诡计后，左慈又将群羊皆变作羝羊，最终躲过了曹操的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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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术列传》颇多荒诞不经之事，不可全然信之。然而通过本传，我们能够体会到游离于社会主流之外的各阶层人士所拥有的蔑弃权贵、卓荦不羁的人格，这些人物的精神应当为我们深刻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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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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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抵掌：击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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