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196773
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谋主在己，成主在人
1707196774
1707196775
〔导言〕由激荡的乱世走向三分鼎立的相对稳定，是东汉直至三国这一历史时期的独特显征。魏、蜀、吴三国在历史的舞台上展现着政治外交上的霸王大略，演绎着战场上的烽火连天以及力图一统中原的历史活剧。由于以上复杂的原因，最终促成了这一时期文臣武将群英荟萃的局面，他们如同满天的星辰，共同缔造了“三国历史”这一令后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三国故事”甚至融入到了文学和民间信仰等诸多领域。回归到严肃的历史语境中，当时的士大夫阶层面对着残破的社会现实，尤其是经董卓之乱导致的东汉皇权式微，中央朝廷流离转徙等社会现实，导致士大夫的思想渐渐发生分化，由董仲舒所倡导的大一统思想裹挟下“忠君理念”的理想主义渐次转变为“贤臣择主而事”的现实主义。具体而言，“奉天子以令不臣”也好，“挟天子而令诸侯”也罢，都是地方割据政权力图控制中央为己所用的一派说辞。曹操秉执天衡，名义上成为东汉政府合法的丞相。曹操身边的文臣也自然分为两派，以荀彧为代表的士大夫集团力图存续东汉政权，而以董昭为代表的士大夫集团追随曹操，希望逐步由新生政权取代汉室。其间充斥着存汉与代汉的政治博弈，包蕴着士人阶层的不同选择。本书选录《荀彧传》与《董昭传》，力图展现这一敏感历史时期士大夫阶层的道德理想追求与现实政治之间的矛盾，以期深入理解谋士们的远见卓识和对于现实困境的无奈。
1707196776
1707196777
1707196778
1707196779
1707196781
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荀彧传
1707196782
1707196783
〔选文〕
1707196784
1707196785
荀彧字文若，颍川颍阴人也。祖父淑，字季和，朗陵令。当汉顺、桓之间，知名当世。有子八人，号曰八龙。彧父绲，济南相。叔父爽，司空。
1707196786
1707196787
彧年少时，南阳何颙异之，曰：“王佐[1]才也。”永汉元年，举孝廉，拜守宫令。董卓之乱，求出补吏。除[2]亢父令，遂弃官归，谓父老曰：“颍川，四战之地也，天下有变，常为兵冲[3]，宜亟去[4]之，无久留。”乡人多怀土犹豫，会[5]冀州牧同郡韩馥遣骑迎立，莫有随者，彧独将[6]宗族至冀州。而袁绍已夺馥位，待彧以上宾之礼。彧弟谌及同郡辛评、郭图，皆为绍所任。彧度[7]绍终不能成大事，时太祖为奋武将军，在东郡，初平二年，彧去绍从太祖。太祖大悦曰：“吾之子房也。”以为司马，时年二十九。是时，董卓威陵[8]天下，太祖以问彧，彧曰：“卓暴虐已甚，必以乱终，无能为也。”卓遣李傕等出关东，所过虏略[9]，至颍川、陈留而还。乡人留者多见[10]杀略。明年，太祖领[11]兖州牧，后为镇东将军，彧常以司马从。兴平元年，太祖征陶谦，任彧留事。会张邈、陈宫以兖州反，潜[12]迎吕布。布既至，邈乃使刘翊告彧曰：“吕将军来助曹使君击陶谦，宜亟供其军食。”众疑惑。彧知邈为乱，即勒[13]兵设备[14]，驰召东郡太守夏侯惇，而兖州诸城皆应布矣。时太祖悉[15]军攻谦，留守兵少，而督将大吏多与邈、宫通谋。惇至，其夜诛谋叛者数十人，众乃定。豫州刺史郭贡帅众数万来至城下，或言与吕布同谋，众甚惧。贡求见彧，彧将往。惇等曰：“君，一州镇也，往必危，不可。”彧曰：“贡与邈等，分非素[16]结也，今来速，计必未定；及其未定说[17]之，纵不为用，可使中立，若先疑之，彼将怒而成计。”贡见彧无惧意，谓鄄城未易攻，遂引兵去。又与程昱计，使说范、东阿，卒全三城，以待太祖。太祖自徐州还击布濮阳，布东走。二年夏，太祖军[18]乘氏，大饥，人相食。
1707196788
1707196789
……
1707196790
1707196791
自太祖之迎天子也，袁绍内怀不服。绍既并河朔，天下畏其强。太祖方东忧吕布，南拒[19]张绣，而绣败太祖军于宛。绍益[20]骄，与太祖书，其辞悖慢。太祖大怒，出入动静变于常，众皆谓以失利于张绣故也。钟繇以问彧，彧曰：“公之聪明，必不追咎往事，殆[21]有他虑。”则见太祖问之，太祖乃以绍书示彧，曰：“今将讨不义，而力不敌，何如？”彧曰：“古之成败者，诚有其才，虽弱必强，苟非其人，虽强易弱，刘、项之存亡，足以观矣。今与公争天下者，唯袁绍尔。绍貌外宽而内忌，任人而疑其心，公明达不拘，唯才所宜，此度胜也。绍迟重[22]少决，失在后机，公能断大事，应变无方，此谋胜也。绍御军宽缓，法令不立，士卒虽众，其实难用，公法令既明，赏罚必行，士卒虽寡，皆争致死，此武胜也。绍凭世资，从容饰智，以收名誉，故士之寡能好问者多归之，公以至仁待人，推诚心不为虚美，行己谨俭，而与有功者无所吝惜，故天下忠正效实之士咸[23]愿为用，此德胜也。夫以四胜辅天子，扶义征伐，谁敢不从？绍之强其何能为！”太祖悦。彧曰：“不先取吕布，河北亦未易图也。”太祖曰：“然。吾所惑者，又恐绍侵扰关中，乱羌、胡，南诱蜀汉，是我独以兖、豫抗天下六分之五也。为将奈何？”彧曰：“关中将帅以十数，莫能相一，唯韩遂、马超最强。彼见山东方争，必各拥众自保。今若抚以恩德，遣使连和，相持虽不能久安，比[24]公安定山东，足以不动。钟繇可属[25]以西事。则公无忧矣。”
1707196792
1707196793
三年，太祖既破张绣，东禽[26]吕布，定徐州，遂与袁绍相拒。孔融谓彧曰：“绍地广兵强；田丰、许攸，智计之士也，为之谋；审配、逢纪，尽忠之臣也，任其事；颜良、文丑，勇冠三军，统其兵：殆难克乎！”彧曰：“绍兵虽多而法不整。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治。审配专而无谋，逢纪果而自用，此二人留知后事，若攸家犯其法，必不能纵也，不纵，攸必为变。颜良、文丑，一夫之勇耳，可一战而禽也。”五年，与绍连战。太祖保官渡，绍围之。太祖军粮方尽，书与彧，议欲还许以引绍。彧曰：“今军食虽少，未若楚、汉在荥阳、成皋间也。是时刘、项莫肯先退，先退者势屈也。公以十分居一之众，画地而守之，扼其喉而不得进，已半年矣。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此用奇之时，不可失也。”太祖乃住[27]。遂以奇兵袭绍别屯，斩其将淳于琼等，绍退走。审配以许攸家不法，收[28]其妻子，攸怒叛绍；颜良、文丑临阵授首；田丰以谏见诛：皆如彧所策[29]。
1707196794
1707196795
……
1707196796
1707196797
十七年，董昭等谓太祖宜进爵国公，九锡备物，以彰殊勋，密以谘彧。彧以为太祖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太祖由是心不能平。会征孙权，表请彧劳[30]军于谯，因[31]辄留彧，以侍中光禄大夫持节，参丞相军事。太祖军至濡须，彧疾留寿春，以忧薨，时年五十。谥曰敬侯。明年，太祖遂为魏公矣。
1707196798
1707196799
选自《三国志》卷十
1707196800
1707196801
〔赏析〕荀彧堪称曹操谋臣集团中极为重要的人物，他的政治生涯与曹操由弱小的武装势力渐渐发展扩张到占据整个北部中国相始终。荀彧对于曹操欲图代汉行为的非议，遭致曹操的忌恨，其充满权谋与切中肯綮的政治艺术和悲剧性的人生，裹挟着中国传统士大夫的操守和品行，匆匆陨落在历史的漫漫长空之中。
1707196802
1707196803
荀彧出身于颍川的世家大族，东汉末年党锢之祸导源于“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的政治现实，党锢事件造成士大夫的仕途偃蹇，然而士人改造污浊社会的理想却获得了社会舆论的一致同情，于是以民间舆论为导向的人物品评在此时期蓬勃发展。荀彧叔父一辈，号称“八龙”，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载：“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世得其利，谓之‘八恺’。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谓之‘八元’。”荀彧出身在这样的家庭之中，传统士大夫的精神追求和东汉以来沉淀下来的家族门风决定了他的政治立场，也就是维护汉王朝的正统与延续。荀彧在年少之时即被何颙视为“王佐才也”，在东汉末年这个乱世中，他所保有的忠君正统思想与群雄窃执天衡的篡逆之间必然引发的矛盾，终将成为牢笼荀彧的困境。
1707196804
1707196805
除荀彧以外，曹操麾下智囊团中，郭嘉、荀攸、戏志才等都是颍川人士，一时蔚为大观。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荀彧和郭嘉都舍弃了拥有四世三公背景的袁绍，投奔了当时实力尚弱的曹操。荀彧在协助曹操伊始，就表现出了杰出的应变能力和宏远的政治眼光。张邈、陈宫趁曹操征讨陶谦之际密谋拥立吕布为兖州之主，这时情况紧急，“郡县响应，唯鄄城、范、东阿不动”。荀彧不顾个人安危，往见豫州刺史郭贡，使得鄄城免遭进攻，确保了根据地的稳固，为曹操回军还击吕布争取了时间。东汉建安元年（196年），曹操迎奉天子都许，荀彧被任命为汉朝的侍中，守尚书令，实则是作为曹操的股肱心腹，控制着中央政府的行政权力，所谓“常居中持重”，一语道破荀彧职任的重要性。
1707196806
1707196807
荀彧在战略上的远见卓识体现在协助曹操取得了官渡之战的胜利，战前他分析比较了曹操在“度”、“谋”、“武”、“德”四方面远胜于袁绍，这在注重门第、标榜世家大族的东汉末年是一种全新的转向，即以人物的实际能力和文治武功作为评判的标准，这种风气在一定意义上起到了对于传统儒学和经学进行思想反拨的作用。在曹操与袁绍相持于官渡而力渐不支，产生退回许都的想法时，荀彧在与曹操的通信中列举了楚汉战争的史实，指出刘、项之间尚且“先退者势屈也”，袁曹相拒半年，正是“用奇之时”，打消了曹操的怯战心态，坚持到了战争的胜利。荀彧为人常谦冲自牧，曹操欲图推荐荀彧为三公，荀彧使荀攸“深让，至于十数”；又荀彧“自为尚书令，常以书陈事，临薨，皆焚毁之，故奇策密谋不得尽闻也”。从这些具体的事件中，荀彧身上所体现的崇高道德理想追求和谦虚淡泊的人格素养得以淋漓尽致的展现。更重要之处在于，荀彧作为一名谋臣，恪尽职守，洞察了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形势，正如曹操言及之“先帝贵指纵之功，薄搏获之赏；古人尚帷幄之规，下攻拔之捷”，荀彧对于此一赞誉实在是当之无愧的。
1707196808
1707196809
曹操和荀彧关系的恶化是以荀彧不同意曹操进爵魏公，接受九锡这一政治事件为肇端的。荀彧所持的理由仍旧是“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这些儒家道德的范式，对于权力已臻极致的曹操自然是不具有任何吸引力的。在辅佐曹操的过程中，凭荀彧的深谋远虑不可能没有看出曹操的篡汉阴谋，尽管曹操宣称自己“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又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似乎无意篡夺汉室政权，但晚年的曹操却一直在政治上做出动作，大有代汉自立的趋势。荀彧的传统道德理想和曹操的强势权力发生了冲突，留待荀彧的，也就只有死亡这一条路了。关于荀彧之死，《三国志》本传语焉不详，唯撰“以忧薨”三字，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称荀彧收到曹操馈赠的食物，打开容器后发现空无一物，遂“饮药而卒”，《后汉书》采信了后一种记载。荀彧就这样结束了悲剧性的一生。
1707196810
1707196811
荀彧一生道德高尚，这是世家大族教育的必然结果。荀彧极具知人之明，荀攸、钟繇、戏志才和郭嘉皆出自他的引荐。在政治谋略方面，荀彧洞察敌我实力，善于分析人性，以此作为参与决策，影响实际政局的重要保障。唯其在存汉的问题上与曹操乃至于当时的主流社会价值观发生了严重的对立，遂宣告他功勋卓著、充满智谋权术的一生走向终结。荀彧坚守心中政治理念的执着以及不为曹操强权所左右的崇高人格，让后人钦佩和动容。
1707196812
1707196813
〔注释〕
1707196814
1707196815
[1].佐：辅助。
1707196816
1707196817
[2].除：拜官受职。
1707196818
1707196819
[3].冲：交通要道。
1707196820
1707196821
[4].去：离开。
[
上一页 ]
[ :1.70719677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