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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陶潜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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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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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潜字元亮,大司马侃之曾孙也。祖茂,武昌太守。潜少怀高尚,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羁,任真自得,为乡邻之所贵[1]。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2]曰:“先生不知何许人,不详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性嗜酒,而家贫不能恒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饮必尽,期[3]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4]。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5]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其自序如此,时人谓之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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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资,遂抱羸疾。复为镇军、建威参军,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在县公田悉[6]令种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粳。乃使一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素[7]简贵,不私事上官。郡遣督邮至县,吏白[8]应[9]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义熙二年,解印去县,乃赋《归去来》。其辞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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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10],奚[11]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12],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希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来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13]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14]容膝之易安。园日涉而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15]而流憩,时翘首而遐[16]观。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其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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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请息[17]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18],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暮春,将有事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19]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20]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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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晨以孤往,或植杖[21]而芸秄,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22]乘化而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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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之,征[23]著作郎,不就。既绝州郡觐谒,其乡亲张野及周旋人羊松龄、宠遵等或有酒要[24]之,或要之共至酒坐,虽不识主人,亦欣然无忤,酣醉便反。未尝有所造诣,所之[25]唯至田舍及庐山游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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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王弘以元熙中临州,甚钦迟[26]之,后自造焉。潜称疾不见,既而语人云:“我性不狎世,因疾守闲,幸非洁志慕声,岂敢以王公纡轸[27]为荣邪!夫谬[28]以不贤,此刘公干所以招谤君子,其罪不细也。”弘每[29]令人候[30]之,密知当往庐山,乃遣其故人庞通之等赍[31]酒,先于半道要之。潜既遇酒,便引酌野亭,欣然忘进。弘乃出与相见,遂欢宴穷日。潜无履,弘顾左右为之造履。左右请履度,潜便于坐申脚令度焉。弘要之还州,问其所乘,答云:“素有脚疾,向乘篮舆,亦足自反。”乃令一门生二儿共舆之至州,而言笑赏适,不觉其有羡于华轩也。弘后欲见,辄于林泽间候之。至于酒米乏绝,亦时相赡[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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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亲朋好事,或载酒肴而往,潜亦无所辞焉。每一醉,则大适融然。又不营生业,家务悉委之儿仆。未尝有喜愠之色,惟遇酒则饮,时或无酒,亦雅咏不辍。尝言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性不解[33]音,而畜[34]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以宋元嘉中卒,时年六十三,所有文集并行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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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晋书》卷九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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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陶潜在《晋书》、《宋书》都有传,而且都被列在《隐逸列传》中,可见南朝沈约、唐朝房玄龄等人都认为陶潜是个隐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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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究竟何为隐士,两书却存在很大差异。《晋书》认为,隐士即指那些操行贞洁、行为脱俗、不应征召、不求仕途、杜绝人事、啸咏林薮之人,他们虽远离尘世,然其高尚之德具有激贪止竞的社会功效。《宋书》认为,“隐”分两种:一种为“荷蓧之隐”,一种为“贤者之隐”。“贤人之隐,义深于自晦;荷蓧之隐,事止于违人。论迹既殊,原心亦异也。身与运闭,无可知之情;鸡黍宿宾,示高世之美。运闭故隐,为隐之迹不见;违人故隐,用致隐者之目。身隐故称隐者,道隐故曰贤人。”用一句白话概括就是,贤人之隐将自己的一切隐蔽起来,是一种“道隐”;荷蓧之隐是通过隐居之举得到世人的品评,是一种“身隐”。陶潜的隐居属于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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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约所处时代距离陶潜比唐代的房玄龄要近得多,因此,他对陶潜隐居的看法可能比较切合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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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学者袁行霈先生指出,陶潜思想里有入世的一面,他虽然本性恬静,但也像封建时代的士大夫一样,怀有建功立业大济苍生的壮志。他先后投入桓玄、刘裕、刘敬宣等人的幕府,在晋末政治斗争的漩涡中旋转翻腾,反映了他思想意识中这一方面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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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自愿投入政治斗争,就不可能没有鲜明的政治倾向。陶潜的政治倾向是什么?《宋书》记载:陶潜“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凡是在晋朝写的文章,日期全都用东晋年号。凡是在刘宋朝写的文章,只标明干支,没有年号。年号代表一朝皇帝的合法正统,再联系陶潜拒绝檀道济到刘宋朝中做官的邀请,陶潜对东晋和刘宋的爱憎不是很分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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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潜的这种政治倾向倒不是出于对晋朝的愚忠,怀念晋朝是表示对刘宋朝的不满,是不满刘宋朝取得政权的方式,这种不满应该说早在他决定离开刘裕时就开始萌芽了。陶潜是东晋义熙元年(405年)离开刘裕的,此时刘裕已经平定了桓玄之乱,被任命为侍中、车骑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掌握了朝廷军事大权。刘裕虽然把桓玄赶下帝位,把晋安帝迎回来,但此时晋安帝已成为傀儡。陶潜的曾祖父陶侃,虽然也有野心,但由于出身寒微,东晋门阀政治的现实使他不得不收心敛意,一心一意为朝廷效力,最终成为东晋功臣。祖先是东晋功臣,如果在取代晋朝的新朝中做官,颇有些不肖子孙的味道,这是陶潜引以为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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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与陶潜,都对新朝代旧朝非常看不惯,然而所采取的态度却大不相同。嵇康视即将建立的新朝如仇敌,陶潜视新建立的刘宋朝若无有。他在《桃花源记》中曾写过一群秦末逃入桃花源的人,他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其实,陶潜本人就力图在精神上达到“不知有宋”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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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宋已代晋,却要在精神上“不知有宋”,明明刘宋皇朝已实实在在建立,却要视其为乌有,这不是典型的精神胜利法吗?这种精神胜利法对陶潜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在很多情况下,当人们面对无可改变现实的时候,往往不去硬碰,而是采取一种规避的态度。陶潜的远离朝廷、远离政治对他是有积极意义的,其积极意义表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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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他有效地保障了自己的生存。陶潜于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年)去世,时年六十三岁。他在给子女的训诫书中说:“疾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可见是因病而亡,自然地走完了一生。而我们知道,同样是愤世嫉俗的嵇康,是死于非命,终结在司马氏的刑场上。曾经劝陶潜到刘宋朝做官的檀道济,在宋文帝的时候,也因为身经百战,功勋卓越,威名甚重,儿子们又都有才气,从而遭到文帝的疑忌。当宋文帝病重时,下令把檀道济逮捕入狱,安上“不义不昵”、“附下罔上”、“潜散金货,招诱剽猾”等罪名处死。嵇康、檀道济都死于残酷的政治斗争,而陶潜远离了你争我夺、尔虞我诈的政治,从而避免了嵇康、檀道济那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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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他为自己创造了自由的天地。离开了政坛的恐怖,摆脱了仕宦的羁绊,陶潜的生活是自由的。他可以把颜延之给他的两万钱悉数交给酒家,随时到那里取酒畅饮,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以“倚南窗而寄慠,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而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翘首而遐观”,可以“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心为形役,由于生活的无拘无束,也给他带来了心灵上的自由。他可以“好读书,不求甚解”,可以“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可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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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他取得了丰硕的精神成果。自由自在的心灵,造就了巨大的精神驰骋的空间。陶潜的精神胜利法是实实在在的,这体现在他丰硕的精神成果上。陶潜流传至今的作品有文30余篇,诗120余首,使我们能了解他宁静安详的内心,领会他随心所欲的自由,解读他深沉富有哲理的思想,欣赏他诗文里闪烁的闲情逸致和自然美。这是他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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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潜在舍与得之间做了正确的选择,这是一种体现了勇气、明智、智慧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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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满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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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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