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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李泌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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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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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字长源，魏八柱国弼六世孙，徙居京兆。七岁知为文。玄宗开元十六年，悉[1]召能言佛、道、孔子者，相答难禁中。有员俶者，九岁升坐，词辩注射，坐人皆屈。帝异之，曰：“半千孙，固当然。”因问：“童子岂有类若[2]者？”俶跪奏：“臣舅子李泌。”帝即驰召之。泌既至，帝方与燕国公张说观弈，因使说试其能。说请赋“方圆动静”，泌逡巡曰：“愿闻其略。”说因[3]曰：“方若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泌即答曰：“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说因贺帝得奇童。帝大悦曰：“是子精神，要大于身。”赐束帛，敕其家曰：“善视养之。”张九龄尤所奖爱，常引至卧内。九龄与严挺之、萧诚善，挺之恶[4]诚佞，劝九龄谢绝之。九龄忽独念曰：“严太苦劲，然萧软美可喜。”方命左右召萧，泌在旁，帅尔[5]曰：“公起布衣，以直道至宰相，而喜软美者乎？”九龄惊，改容谢之，因呼“小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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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长，博学，善治《易》，常游嵩、华、终南间，慕神仙不死术。天宝中，诣阙[6]献《复明堂九鼎议》，帝忆其早惠，召讲《老子》，有法，得待诏翰林，仍供奉东宫，皇太子遇[7]之厚。尝[8]赋诗讥诮杨国忠、安禄山等，国忠疾[9]之，诏斥置蕲春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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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宗即位灵武，物色求访，会[10]泌亦自至。已谒见，陈天下所以成败事，帝悦，欲授以官，固辞，愿以客从。入议国事，出陪舆辇，众指曰：“著[11]黄者圣人，著白者山人。”帝闻，因赐金紫，拜元帅广平王行军司马。帝尝曰“卿侍上皇，中为朕师，今下判广平行军，朕父子资[12]卿道义”云。始，军中谋帅，皆属建宁王，泌密白帝曰：“建宁王诚贤，然广平冢嗣，有君人量，岂使为吴太伯乎？”帝曰：“广平为太子，何假元帅？”泌曰：“使元帅有功，陛下不以为储副，得耶？太子从曰抚军，守曰监国，今元帅乃抚军也。”帝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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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帝在东宫，李林甫数构谮[13]，势危甚，及即位，怨之，欲掘冢焚骨。泌以天子而念宿嫌[14]，示天下不广，使胁从之徒得释言于贼。帝不悦，曰：“往事卿忘之乎？”对曰：“臣念不在此。上皇有天下五十年，一旦失意，南方气候恶，且春秋高，闻陛下录故怨，将内惭不怿[15]，万有一感疾，是陛下以天下之广不能安亲也。”帝感悟，抱泌颈以泣曰：“朕不及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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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京平，帝奉迎上皇，自请归东宫以遂子道。泌曰：“上皇不来矣。人臣尚七十而传，况欲劳上皇以天下事乎。”帝曰：“奈何？”泌乃为群臣通奏，具言天子思恋晨昏[16]，请促还以就孝养。上皇得初奏，答曰：“当与我剑南一道自奉，不复东矣。”帝甚忧。及再奏至，喜曰：“吾方得为天子父！”遂下诰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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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萧母，郜国公主也，坐[17]蛊媚，幽[18]禁中，帝怒，责太子，太子不知所对。泌入，帝数称舒王贤，泌揣帝有废立意，因曰：“陛下有一子而疑之，乃欲立弟之子，臣不敢以古事争。且十宅诸叔，陛下奉之若何？”帝赫然曰：“卿何知舒王非朕子？”对曰：“陛下昔为臣言之。陛下有嫡子以为疑，弟之子敢自信于陛下乎？”帝曰：“卿违朕意，不顾家族邪？”对曰：“臣衰老，位宰相，以谏而诛，分[19]也。使太子废，佗日陛下悔曰‘我惟一子杀之，泌不吾谏，吾亦杀尔子’，则臣绝祀矣。虽有兄弟子，非所歆[20]也。”即噫呜流涕。因称：“昔太宗诏：‘太子不道，藩王窥伺者，两废之。’陛下疑东宫而称舒王贤，得无窥伺乎？若太子得罪，请亦废之而立皇孙，千秋万岁后，天下犹陛下子孙有也。且郜国为其女妒忌，而蛊惑东宫，岂可以妻母累太子乎？”执争数十，意益[21]坚，帝寤[22]，太子乃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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泌出入中禁，事四君，数为权幸所疾，常以智免。好纵横大言，时时谠议，能寤移人主。然常持黄老鬼神说，故为人所讥切。初，肃宗重阴阳巫祝，擢王玙执政，大抵兴造工役，辄牵禁忌俗说。而黎干以左道位京兆尹，尝使禁工骈珠刺绣为乘舆服，举焚之以为禳禬。德宗素[23]不为然，及嗣位，罢内道场，除巫祝。代宗将葬，帝号[24]送承天门，而辒车行不中道，问其故，有司曰：“陛下本命在午，故避之。”帝泣曰：“安有枉[25]灵驾以谋身利？”命直午而行。又宣政廊坏，太卜言：“孟冬魁冈，不可营缮。”帝曰：“《春秋》‘启塞从时’，何魁冈为？”亟诏葺之。及桑道茂城奉天事验，始尚[26]时日拘忌，因进用泌，泌亦自有所建明。独柳玭称，两京复，泌谋居多，其功乃大于鲁连、范蠡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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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曰：泌之为人也，异哉！其谋事近忠，其轻去近高，其自全近智，卒而建上宰，近立功立名者。观肃宗披榛莽，立朝廷，单言暂谋有所寤合，皆付以政。当此时，泌于献纳为不少，又佐代宗收两京，独不见[27]录，宁二主不以宰相器之邪？德宗晚好鬼神事，乃获用，盖以怪自置而为之助也。繁为家传，言泌本居鬼谷，而史臣谬言好鬼道，以自解释。既又著泌数与灵仙接，言举不经，则知当时议者切而不与，有为而然。繁言多浮侈，不可信，掇其近实者著于传。至劝帝先事范阳，明太子无罪，亦不可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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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新唐书》卷一百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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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李泌出生于唐玄宗开元年间，是北朝西魏时“八柱国”之一李弼的六世孙，关陇士族之一。他幼年时便已能粗通儒、道、佛三家的学识，有神童的称誉，被唐玄宗时期的名相张说和张九龄所欣赏和喜爱。张九龄虽然比李泌年长四十四岁，但是他却经常将李泌带在身边，称呼李泌为“小友”。玄宗对李泌也十分赏识，天宝年间让他担任待诏翰林，侍奉东宫的官职，因此他与皇太子李亨兄弟关系十分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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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乱后，皇太子李亨即位，是为肃宗，他立即派人到处寻找李泌，与李泌商讨局势。李泌分析了当时的天下大势和成败的关键，为肃宗所器重。他向肃宗提出了“挫其锐，解其纷”的平叛战略，建议暂缓收复两京，逼迫叛军疲于奔波于范阳和关中，待占领叛军巢穴之后再收复两京，这样就可以将叛军一举歼灭，永绝后患。李泌所献之计堪称上策，可惜肃宗急功近利，没有听从李泌的建议，致使河北没有彻底肃清，仍然沦陷于叛军之手，留下了历史上晚唐五代之际华夷战乱的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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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最成功处在于他善于调整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他曾多次化解皇帝与皇子之间的矛盾，维护了皇室内部的稳定。唐肃宗即位后，对已故的宰相李林甫不满，打算掘墓焚尸。李泌力谏不可，认为这样做不仅会显得皇帝心胸狭窄，而且会刺激到太上皇玄宗，导致父子生隙。两京收复后，肃宗奉迎太上皇回京，表示自己情愿仍回东宫当太子以尽人子之道，李泌认为这样会导致政局不稳，同时也会让玄宗产生不愿回长安的想法。于是他力劝肃宗应以皇帝身份迎回玄宗，奉之以太上皇之位。通过这两件事情，李泌化解了肃宗与玄宗的矛盾。唐肃宗打算封建宁王李倓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统领各路军队平叛。李泌认为这样做会影响到太子继位的问题，便秘密建议肃宗派遣太子做元帅，把军政大权托付给他，就此事李泌与肃宗争论许久，结果肃宗接受了他的意见。到了唐德宗时，曾萌生要废太子李诵改立养子舒王李谊的念头，李泌便为德宗详细列举了自贞观以来太子废立的经验教训，分析了太宗皇帝对废立太子的谨慎和肃宗因性急冤杀建宁王的悔恨，劝德宗以前事为戒，万万不可操之过急。李泌多次直言劝谏，一度触怒了德宗，德宗以族诛相威胁，然李泌不为所动。最终，李泌的话打动了德宗，终使顺宗的太子之位得以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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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调解皇室内部的矛盾之外，李泌还解除了君臣之间的猜忌。德宗是一个猜忌心很重的皇帝，特别在泾原兵变之后，他对平叛的功臣李晟、马燧表现出了明显的不信任，采取明升暗降的方式剥夺了两人的兵权。李晟和马燧感到十分紧张，害怕发生“兔死狗烹”的结局。此时，李泌及时进言，希望德宗不要杀害功臣，他对德宗说：“李晟、马燧有大功于国，间有谗言之者。陛下万一害之，则宿卫之士，方镇之臣，无不愤惋反仄，恐中外之变复生也。陛下诚不以二臣功大而忌之，二臣不以位高而自疑，则天下永无事矣。”德宗最终接受了李泌的建议。李泌化解了君臣间的误会，避免了另一场兵变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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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亦有为人诟病之处，即迷信道教，常常持黄老鬼神之说。他曾多次以进山修道为名，主动要求离开权力中心。玄宗年间，李泌遭到权臣杨国忠的嫉恨，结果被送往蕲春郡安置，“乃潜遁名山，以习隐自适”。正因为李泌经常游走于权力与归隐之间，因此《旧唐书》评价他：“居相位而谈鬼神，乃见狂妄浮薄之踪。”《新唐书》则评价道：“然常持黄老鬼神说，故为人所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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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一生，历经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深为四帝信任，参与国家机密大政，运筹帷幄，对外制定战略，协助各路将领平叛，对内协调皇室内部关系、君臣关系。肃宗时两京收复，德宗时一度出现中兴气象，李泌可说是居功至伟。纵观他的一生，之所以能够取得巨大成功，一靠忠心，二靠对权力的淡薄。李泌在皇室内部的政治斗争中游刃有余，多次化解了皇帝与皇子的矛盾，有时他忤逆圣意，却并不遭到皇帝的猜忌，对于朝廷的忠心而不为一己之私当是其能保全自身最重要的因素。范祖禹评价道：“李泌善处父子兄弟之间，故能以其直诚正言感悟人主，卒使父子如初，可谓忠矣。”同时，李泌对权力的淡薄态度也让他处于权力的漩涡中而能够保全自身。肃宗时，李泌协助肃宗收复两京，肃宗要给他封官，但是他却执意不肯。收复两京后，肃宗重用奸臣李辅国，李泌又及时隐退。上文述及，李泌因好言鬼神之道而为人所诟病，恐怕这只是他借道士身份以表示自己淡泊名利的一种方式而已。以道士身份自居，一方面可以向皇帝表明自己并无权力野心，获取皇帝的信任；另一方面也向同僚展现自己无意与之争权夺利的姿态，可以免遭同僚的嫉恨。对此，史学家胡三省看得非常清楚，他评论道：“其（按：指李泌）持黄、老、鬼神说，则子房（张良）欲从赤松游之故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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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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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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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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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因：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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