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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李德裕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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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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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裕字文饶，元和宰相吉甫子也。少力于学，既冠，卓荦有大节。不喜与诸生试有司，以荫补校书郎。河东张弘靖辟[1]为掌书记。府罢，召拜监察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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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吉甫相宪宗，牛僧孺、李宗闵对直言策，痛诋当路，条[2]失政。吉甫诉于帝，且泣，有司皆得罪，遂与为怨。吉甫又为帝谋讨两河叛将，李逢吉沮解其言，功未既而吉甫卒，裴度实继之。逢吉以[3]议不合罢去，故追衔吉甫而怨度，摈德裕不得进。至是，间[4]帝暗[5]庸，訹度使与元稹相怨，夺其宰相而己代之。欲引僧孺益树党，乃出德裕为浙西观察使。俄而僧孺入相，由是牛、李之憾[6]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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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和三年，召拜兵部侍郎。裴度荐材堪宰相，而李宗闵以中人助，先秉政，且得君，出德裕为郑滑节度使，引僧孺协力，罢度政事。二怨相济，凡德裕所善，悉逐之。于是二人权震天下，党人牢不可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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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宗立，召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既入谢，即进戒帝：“辨邪正，专委任，而后朝廷治。臣尝[7]为先帝言之，不见[8]用。夫正人既呼小人为邪，小人亦谓正人为邪，何以辨之？请借物为谕，松柏之为木，孤生劲特，无所因[9]倚。萝茑则不然，弱不能立，必附它木。故正人一心事君，无待于助。邪人必更为党，以相蔽欺。君人者以是辨之，则无惑矣。”又谓治乱系信任，引齐桓公问管仲所以害霸者，仲对琴瑟笙竽、弋猎驰骋，非害霸者；惟知人不能举，举不能任，任而又杂以小人，害霸也。“太、玄、德、宪四宗皆盛朝，其始临御，自视若尧、舜，浸[10]久则不及初，陛下知其然乎？始一委辅相，故贤者得尽心。久则小人并进，造党与[11]，乱视听，故上疑而不专。政去[12]宰相则不治矣。在德宗最甚，晚节宰相惟奉行诏书，所与图事者，李齐运、裴延龄、韦渠牟等，讫今谓之乱政。夫辅相有欺罔不忠，当亟免，忠而材者属任之。政无它门，天下安有不治？先帝任人，始皆回容[13]，积纤微以至诛贬。诚使虽小过必知而改之，君臣无猜，则谗邪不干[14]其间矣。”又言：“开元初，辅相率三考辄去，虽姚崇、宋璟不能逾[15]。至李林甫秉权乃十九年，遂及祸败。是知亟进罢宰相，使政在中书，诚治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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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韦弘质建言，宰相不可兼治钱谷。德裕奏言：“管仲明于治国，其语曰：‘国之重器，莫重于令。令重君尊，君尊国安。治人之本，莫要于令。’故曰‘亏令者死，益令者死，不行令者死，留令者死，不从令者死。五者无赦’。又曰：‘令在上而论可否在下，是主威下系于人也。’大和后，风俗浸敝[16]，令出于上，非之在下。此敝不止，无以治国。匡衡曰：‘大臣者，国家股肱，万姓所瞻仰，明主所慎择也。’《传》曰：‘下轻其上爵，贱人图柄臣，则国家摇动而人不静。’今弘质为人所教[17]而言，是图柄臣者也。且萧望之汉名儒，为御史大夫，奏云：‘岁首，日月少光，咎在臣等。’宣帝以望之意轻[18]丞相，下有司诘问。贞观中，监察御史陈师合上言：‘人之思虑有限，一人不可总数职。’太宗曰：‘此欲离间我君臣。’斥之岭外。臣谓宰相有奸谋隐慝，则人人皆得上论。至于制置职业，人主之柄，非小人所得干。古者朝廷之士，各守官业，思不出位。弘质贱臣，岂得以非所宜言妄触天听！是轻宰相。陛下照[19]其邪计，从党人中来，当遏绝之。”德裕大意，欲朝廷尊，臣下肃，而政出宰相，深疾[20]朋党，故感愤切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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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尝谓：“省事不如省官，省官不如省吏，能简[21]冗官，诚治本也。”乃请罢郡县吏凡二千余员，衣冠去者皆怨。时天下已平，数上疏乞骸骨，而星家言荧惑犯上相，又恳丐[22]去位，皆不许。当国凡六年，方用兵时，决策制胜，它相无与[23]，故威名独重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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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宗即位，德裕奉册太极殿。帝退谓左右曰：“向[24]行事近我者，非太尉邪？每顾我，毛发为森竖。”翌日，罢为检校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荆南节度使。俄徙东都留守。白敏中、令狐绹、崔铉皆素仇，大中元年，使党人李咸斥德裕阴事[25]。故以太子少保分司东都，再贬潮州司马。明年，又导吴汝纳讼李绅杀吴湘事，而大理卿卢言、刑部侍郎马植、御史中丞魏扶言：“绅杀无罪，德裕徇[26]成其冤，至为黜御史，罔上不道。”乃贬为崖州司户参军事。明年，卒，年六十三。德裕既没[27]，见梦令狐绹曰：“公幸哀我，使得归葬。”绹语其子滈，滈曰：“执政皆共憾，可乎？”既夕，又梦，绹惧曰：“卫公精爽[28]可畏，不言，祸将及。”白[29]于帝，得以丧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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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新唐书》卷一百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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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李德裕是一位充满矛盾的士大夫，在《新唐书》中以独传的形式出现，其篇幅内容远多于其政治对手牛僧孺，由此可证史家对于李德裕的关注度远较牛僧孺为高。从执政能力来看，李德裕才华横溢，早在担任地方官期间，李德裕就颇有作为。唐武宗时，李德裕得皇帝信任，在中央担任丞相，大展政治宏图，一改唐朝中期以来的颓势，国力有所上升，出现了“会昌中兴”的局面。正是这样一位名臣，却受到党争的束缚，李德裕所有的政治主张都遭到了牛党的攻击，如早年李德裕在担任节度使时，收复维州的正确主张就不被当朝的牛党采纳。李德裕当朝时虽权倾天下，但唐武宗一死，李德裕的政治生命也走向了终结。新帝唐宣宗暗中透露了对李德裕的畏惧，称自己“毛发为森竖”。朝廷中的反对派牛党纷纷行动，对李德裕进行弹劾，李德裕遂一贬再贬。唐宣宗大中三年（849年），李德裕死在崖州司户参军事任上，时年六十三岁。李德裕这样的一位名臣，终究难逃政治倾轧的宿命，他对于与牛僧孺集团的党争实是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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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源头来看，李德裕似与党争的产生无关。牛李党争之始，在于唐宪宗元和年间的对直言策考试，参与考试的牛僧孺和李宗闵痛斥朝廷失误，时任丞相李吉甫认为他们的矛头是针对自己的，因而向宪宗哭诉，牛僧孺等人被调往地方任职，长期得不到升迁，从而结下牛僧孺、李宗闵与李吉甫、李德裕父子之间的怨恨。而后李逢吉为打击政敌李吉甫与裴度，特意引入牛僧孺，排挤李德裕。牛僧孺、李宗闵等先后入中央秉政，李德裕以及与之关系友好的人，全部被赶出中央。可见，李德裕本人并不是党争的直接发动者，党争更可以说是自唐宪宗时代李吉甫、裴度、李逢吉政治斗争的延续。唐朝中期以来内忧外患日益严重，出现了一批改革派官僚，力图改革弊政，力挽狂澜，但是任何改革都会引起既得利益集团的反对，唐宪宗时李吉甫、裴度力主讨伐藩镇，引起李逢吉的嫉恨，遂扶植与李吉甫有矛盾的牛僧孺等人。李德裕是李吉甫的儿子，因而也在其排挤范围之内。由此，李德裕本人对党争产生责任不大，在党争初期实为党争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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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裕本人对党争持厌恶态度，他认为朋党是小人为趋炎附势，谋取晋升的产物，他将正人君子比作松柏，无所依靠，一心只为辅佐君王；将小人比作萝茑（蔓生植物），需依附于大树。李德裕本人严禁官员以私事见丞相，并且自身性情孤峭，与其他人往来较少，以避免结党营私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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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裕既然认为党争是由于小人在道德层面上缺乏约束所产生的结果，因此对于党争的态度，不是就具体事情予以客观的分析，而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来否定对方。如唐文宗时，李德裕对依靠关系得势的李训等人，直接攻击他是小人，甚至为李训说过好话的李逢吉也被一并视为罪人。韦弘质上书，认为丞相管钱谷权力过大，李德裕对此引经据典，进行了一番辩驳，称韦弘质的目的是为了离间君臣，干涉皇帝的权力。对于党争的性质，李德裕还有一番有意思的表述，他认为心忧国家的官员合作，如随会、叔向、汲黯、房玄龄、杜如晦等，那是志同道合而共辅朝政，不叫朋党；只有那些为图私利拉帮结派的人，才称为朋党。按照这种逻辑，李德裕是为国为民的，因此与他合作的官员不是朋党。李德裕所谓“反朋党”的政策，成为打击政治敌对势力，扩大自身力量的手段。李德裕当政期间，又以裁撤冗官名义免去大约二千多名官员，这些官员无不怨恨李德裕。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李德裕的政治对立面牛党的扩大，也是李德裕一手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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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得唐武宗高度信任，李德裕始终权倾天下。李德裕曾将朋党比作萝茑，但李德裕本人又何尝不是萝茑依附于唐武宗这棵松柏呢？唐武宗死后，大树倾倒，新帝唐宣宗对李德裕深感恐惧，这是一个危险的政治信号。李德裕当政期间得罪的人，纷纷对李德裕加以构陷和政治打击。李德裕最终也成为党争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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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李德裕复杂的一生，出身名门，立志于报效国家，但他始终受制于党争，其本人因党争而崛起，又因党争而遭遇政治打击。李德裕看似言论激烈，赤心为国，但打击手段过于严厉，是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党争问题的，李德裕终究无法逃过君主专制所惧怕的功高盖主这一历史定律，最终败于党争，抑郁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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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金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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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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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辟：征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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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条：分条列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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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以：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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